我在奶奶家住了三天,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就是吃。
吃喝之余,给许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亲戚拜年,迎来送往,喜气洋洋。
最热闹的是除夕晚上,直到坚持守完岁,大家才各自回屋关灯睡觉,我在中途实在熬不住,躺在我妈的脚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电视里放着春晚,歌舞升平,我妈和姑嫂妯娌们笑着说家长里短,路上的炮声和狗叫,不断有人推门进来拜年,这些统统组成了喧闹的背景音,而我就在这样闹哄哄的声音里睡得很安心。
醒来是在下第二遍饺子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只有我和我奶奶两个人,我身上盖着的毛毯被我奶奶稍微揪了一点儿过去,盖住腿脚,她倚靠在另一边的床褥上,垂着头打瞌睡。
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忙了一天,又跟着熬夜,精气神不足,我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发现目光里的这个老人的确是老了,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覆盖了满头,脸上的皱纹许许多多,她依偎在叠堆起来的被褥旁边,身体看起来是那样瘦小。
可是记忆里,她分明是那个精神矍铄,笑声洪亮的老太太,为了一条野狗抢了我的肉包子,能够拿着棍子追了野狗一里地的人。
那时候我还没上幼儿园,被狗抢了肉包子,也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只会蹲在大门边哇哇大哭,泪眼模糊里,看到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太太追着狗跑。
时间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然过去了十年,十年光阴,我从一个小不点长大,她却老了,矮了,也瘦了。
我躺在角落里看了我奶奶足足有五分钟,她一直在打瞌睡,没有醒来,头一点一点的,伴随着老人气息不稳的呼噜声,沙哑而不连续,有时也戛然而止。
奶奶会死吗?她死了该怎么办啊?
我当然知道有关于生死的答案,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心智成熟的人都知道。
死亡是一片阴云,是不吉利也不吉祥的话语,大家绝口不提,大家讳莫如深,可是谁也不是神仙,人活着,一定会有死亡的那天,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天究竟是哪一天。
然而死亡这个话题依旧是不能多想的,也不敢多想,因为足够伤感,也因为无能为力。
我揉揉眼睛,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不敢大声抽噎,怕奶奶惊醒听到,只好把脸埋进毯子里,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为什么要养孩子呢?子女长大会有自己的家,身为父母的他们在期盼与离别的循环往复里走过时光,直至彻底老去死亡。
子欲养而亲不待,似乎无论经过多少年,这个世间总会一直重复这样的遗憾,无法遏制,无处停歇。
整个寒假我过得昏昏沉沉,走完亲戚后日子忽然变得冷寂下来,我和我爸妈每天窝在家里吃过年的剩饭,人不怎么爱动弹,时光似乎变得慢下来。
外面的天气实在太冷,大雪大风,万籁俱寂,我一点儿不想出去,无聊的时候就站在窗边向外看,大街上也显得寂寥,店铺卷帘门一扇一扇被卷了下来,门中央都会贴上几个红红的福字,有的胶水粘得不牢固,风大时吹翻了半边,如被折翼的红蝶在风中独自凌乱。
唯一的乐趣是数压岁钱,我把自己的压岁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完喜滋滋地装回红包里,放在枕头底下,希望它能保佑着我以后发大财。
有一天我穷极无聊,突发奇想叫我姐出来玩,然而我姐接起电话来时风风火火,电话另一头杂音许多,人声吵嚷,她正在公司餐厅吃午饭,我听见有人叫她Kylie,问她下午的会是几点开。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竟然已经开始上班。
我姐问我干嘛。
我摇摇头,想起她看不到,闷闷地说:“本来想叫你带我去书店,没想到你都走了。”
我姐失笑:“当然了,我得回去上班赚钱啊,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幸福得还拥有寒暑假。”
我姐没跟我聊两句就挂了,她语气急匆匆的,说要赶紧吃完回去准备下午的会。
电话断线的嘟嘟声响个不停,我怅然若失地把话筒放回了座机,家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我爸妈同样上班去了,我坐在沙发上心情不佳地扣手指,忽然就感觉,有点儿寂寞。
实在没事干,我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学习,十分钟后,我被一道物理题打败。
那道物理题有点儿难,但并不超纲,我想如果我静心去研究它的解题思路,未必做不出来,可原因就在于,我静不下心。
怎么也静不下心。
一个静不下心的人是不可能去学习的。
我姐说,还是做学生好。
可是我看着书桌上摆开的卷子和练习册,深深叹了口气,做学生好吗?
我怎么觉得一点儿都不好呢。
这半年来,我似乎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需要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我在被追着、被赶着、趔趄着往前跑,跑了哪些路,不知道,跑到哪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跑,依旧不知道。
我趴在书桌上,慢慢闭上眼睛,家里好安静啊,外面的世界也好安静,安静到我终于能够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振作起来,必须振作起来!
我的确是一个适应环境很慢的人,我自以为已经适应德馨高中的生活,可惜并没有,我曾经嗤之以鼻别人的学习方法,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其实是愚蠢而不自知,我的那种耗费大量时间的虚假勤奋已经没办法应付快速运转的高中生活,我懒懒散散、总是拖延的习惯更是等同于慢性自杀。
我终于意识到,我似乎一直被困在过去,困在过去的辉煌里,不想、更不敢走出来。
我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那种落差与羞耻感?害怕自尊心遭受凌迟,然后拖着虚荣心一齐掉下悬崖,砸进泥里?
我忽然特别讨厌我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将一个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赋予意义的话,那么今天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从桌子上爬起来,忽然感觉身体里充满了无限的力气,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啊!我只浪费了半年时间,还有两年半呢,未必就完蛋了。
我把书包里的课本和练习册全部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摆好堆摞在书桌上,接着找来湿巾,把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湿乎乎的水痕一时半会干不了,我又拿纸巾抹干净水痕。
坐在书桌前,深吸一口气,撕了一页很漂亮的带着花边的纸,拿出直尺和五彩笔,我开始做——寒假计划表!
此时,距离开学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但是我相信,重新做人的决心将胜过一切!
我做的计划表具体到了某个时间段做完某本练习册的某几页,非常具体且详细,可是列着列着,我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计划很多,而时间不够了。
拿着笔,思索着要划掉几项,留下最重要的计划先完成,结果思索了好一会儿,觉得每一条都重要,哪条计划都舍不得划掉。
我忽然想起李连翘说高三年级的寒假只放了十天,我们放假了,他们依旧留在学校学习,我们还没开学,他们已经去了学校自习。
我姐从德馨高中毕业后,我好奇地问她高三生活怎么样,真的像大人们说得那样辛苦夸张吗?
我姐当时的表现很幼稚,她刚高考完,正处于白天黑夜疯玩的阶段,听到我的问题后用手捂住耳朵,表示拒绝回答,拒绝回忆,别扫老娘的雅兴。
我悻悻地缩走了,距离那时又过了好几年,我姐也已经开始工作,我想如果我再问一次,或许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吧。
计划表勉强地做完了,我用胶带贴了四个角,粘在书桌前面,一抬头就能看到,剩下十几天的时间里我决心一改颓废,发愤图强!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我一直坐在书桌前学习,直到我妈下班回来。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握着笔跑出去,还没等我妈换鞋子,我就一脸求表扬的笑,骄傲地告诉我妈,我学习了一下午。
此处我一定是用了夸张的手法,因为两个小时绝对称不上一下午,况且就学习成果而言,也仅仅是做完了一张卷子……
我妈的回应一如既往地扫兴,她一边换鞋,一边有点儿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那不是你作为一名学生应该做的吗?快点洗手帮我做饭,都几点了。”
是归是,但……
我郁闷地耸了下肩,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我爸回到他的工程上去了,过年期间,我们互相不搭理,去拜年时亲戚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就非常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赶在我爸昧良心吹牛皮之前,面无表情地断绝了他虚荣的**。
我爸这一整个年没有过好,因为我一直在跟他对着干,把他气得早早回工地喝闷酒去了。
晚上吃完饭,坐在书桌前的我有点儿犯困,按照计划表,我现在应该复习生物第二章,细胞的基本结构和功能,并把对应练习册上的习题做完。
但是我想,没关系嘛,夜晚漫长,有的是时间研究细胞,在这之前,我要先写日记!
是的,写日记,毕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没有得到见证,不是太遗憾了吗?
我拿出了日记本——勇闯高中三年日记本。
翻了翻,里面已经有了十几篇日记,在我迷迷糊糊度过一天又一天的时候,日记本替我忠实地记录下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刻的心情。
柔和的护眼灯光亮着,淡淡的浅黄色落在平整的纸面,我的笔尖在日记本上停了一会儿,晕下一个黑色的墨水点。
我写日记的习惯大概是从五六年级开始的,有时候天天写,有时候隔三差五地写,有时候会停好几个月,然后在某一天忽然找出日记本翻开,忽略那一大段一大段日子的空白,若无其事地继续写。
我妈总说我做事没长性,可这件事我坚持下来了。
我曾经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长大的过程,或许,从这些被记录下来的时刻里可以窥探出那些岁岁年年成长的脉络。
于是我们学会了写日记,于是我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