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为自己是很平静的,只不过最后几句话尾音飚着高儿地发颤,我压都压不住,也控制不了,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吼他了。
陆冀为被我吼得有点儿懵,我俩瞪着眼诡异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忽然捂住脸低头笑了。
笑得很是猖狂,我从来没见到他这么笑过。
笑完了,他擦着眼角流出的泪说。
“我知道啊,回姥姥家过年,是因为小姨今年也回去,袅袅说新年见不到我她就要去跳墨水河,我觉得不能让她这么小的年纪就养成动不动跳河的习惯,才同意陪她一起回姥姥家过年的。”
我愣愣地听着,总觉得这番解释在合情合理中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怪异。
陆冀为平常看起来和普通男生的肤色差不多,只不过这会儿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的皮肤白极了,眼尾又被他擦得一片泛红,两相一对比,我突然感觉他这副尊容特别像个……妖姬!
没等我胡思乱念地脑补完,陆冀为咳了两声,声音中犹然带遮不住的笑意。
“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就是以后别这么大声了,我耳朵功能正常,听得到。”
“……”
我窘得不行,耳根子一遍一遍地在着火,偏偏陆冀为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憋笑,笑得眉眼都浸润着浅浅笑意,笑得我想掐死他。
可是,我是个有风度的人,不能做随便掐死人这种野蛮的事情。
“你明白就好啊,”我淡定地说,面部表情尽力维持平静,“就是跟你随便……聊聊天而已。”
“好了,我要回家了,你早点睡吧。”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差点儿崴到脚,一边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一边急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陆冀为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陆冀为温温润润的笑意自眼睛流淌而来,他的眼尾不再泛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目光,少了平时的臭脸,多了几分人气,好像多年的木偶一夜之间成了精。
“新年快乐。”他说。
陆冀为多年不怎么笑,今晚笑容简直泛滥,泛滥到让我有点儿害怕,主要他笑得还有点儿好看,破天荒地祝我新年快乐,简直见了鬼了,让我突然之间有些不认识他,于是我一下子慌了神。
“哦快乐,快乐,你也快乐,都快乐,快回去吧。”
我急火火地拧开门,摆手说再见,生怕走晚一步又会见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今晚的受惊程度已经严重超标,不能再多经受一点惊吓。
回到家后,我洗漱完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忽然想起陆冀为看的那部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
我闭着眼睛睡觉,皱了皱眉,什么人呐,这么闷骚,还看爱情故事,还北京的爱情故事,我还全球爱情故事呢。
不过插曲的歌还挺好听的,嘀嗒嘀嗒滴滴答,是这么唱吧?
嗯,就是这么唱。
我陷入了梦乡。
…………
年该过还是得过,至于成绩,我决心瞒到底。
但凡问,就回答不知道,有本事他们打电话找陈志高去。
可是我千算万算,忘了我二舅来自……教育局,他想要什么数据要不到。
于是这顿饭变成了我的地狱之宴,我妈还好,我爸的脸皮直接没挂住,黑了又黑。
回到家我爸大发雷霆,问我整天上学在做什么,脑子跟不上就要多努力,本来就笨还不用功,不落后才怪,然后又开始细说他认识的人里,家里有女儿的上了高中后一个一个地跟不上……
而我妈,则一个劲儿说我性子不如陆冀为和钱浅沉稳,所以学习一定也马马虎虎。
我一开始还沉默地听着,任他们骂,不吭声,后来忍不了了,和我爸妈大吵一架,摔了门,跑走了。
我承认自己这半年来的确不用功,很多时候,我知道我应该学习,可就是不想学,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懒惰拖延。
就像我原本觉得自己很厉害,而直至遇到真正的困难,才发觉,原来自己不过如此。
第一反应并非是勇敢面对,而是不知所措地发懵,直到困难一点一点地日益庞大,于是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逃避和拖延。
我记得小学四年级学奥数,我爸给我讲了两个小时的鸡兔同笼题我没有听明白,汽车相向问题我也搞不懂,总之,那些奥数题,十道我只能做出一道。
我爸丢了笔,叹了口气,说了句,看来你的脑子的确笨。
我红着脸窘迫地坐在那儿,手紧紧捏着笔杆,垂眼一声不吭。
后来我还是去参加了奥数比赛,意料之中的惨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奥数书。
后来我花了一年又一年的时间努力学习,争三好学生,得优异成绩,想向我爸证明,我的脑子并不笨。
可是今天,我爸等了许多年,仿佛终于等到了海面退潮,裸露出真相的礁石,礁石上明明白白刻着一行字,告诉他,我是一个笨孩子,所以他疯狂了。
我也疯狂了。
他可以说我不用功不努力,但不可以指责我的落后是因为我是女生。
生而为男为女并非我能选择,他凭什么将他的偏执思想强加于我的身上,他倒是个男的,我也没见他出息到做总统啊。
在我们家,钱浅和陆冀为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我爸妈在我耳边一直念叨这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做比较,被比较。
不知不觉间,他们将我的自尊心一再引往畸形的高处,养的这颗自尊心体态怪异,脆弱不堪,且异常敏感。
所以我总是能被他们几句话刺得轻易崩溃。
我一边哭一边在小区里胡乱流浪。
不敢哭得太狠,因为没带纸巾。
流浪了半天,累了,想坐一会儿。
我们小区有个健身广场,说广场是好听,其实也就巴掌大块小地,有两台太空漫步机,两架高低杠和两个秋千。
秋千早被玩坏了,再没换,好长时间只剩光秃秃的框架矗在那里,日复一日地荒芜。
我跑出家门的时候没看时间,但我猜怎么样也八点多了,原本想着来小广场坐一坐,散散心,结果小广场里全是在嬉笑打闹的小孩子,你追我赶地闹着玩,高分贝的尖叫差点没把我喊聋。
于是觉得自己更悲凉了,想找个安安静静坐着的地方都没有。
可我还是一屁股坐在了最外围的石凳上,任小孩子从我身边疯跑过来,打滚过去,没什么别的原因,单纯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我十六岁,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无处可去,无处容身,只能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低着头,像条丧家之犬。
不知道坐了多久,小广场上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我能听到夜间鸟虫扑腾跳跃的声音,天大地大,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人管。
我爸妈太狠心了,我出去了那么久,也不说来找找我,这么黑的夜,万一我被坏人掳走了怎么办?
越想越伤感,眼睛又湿了,涩涩得发疼,手背抹得湿漉漉的,鼻涕也即将控制不住要流出来。
在我狠狠心准备牺牲我的袖子的那一刻,忽然从天而降了一张雪白的纸巾,准确地来说,是拍在我脸上的。
谁啊,这么大胆!
我扯开纸巾,抬起头,看到了陆冀为。
………………
我不怎么喜欢在别人面前哭,小时候也就罢了,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爱面子了,谁还动不动像小孩子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嘴哇哇大哭,天大的委屈,先哭了再说。
长大后,次序颠倒过来,委屈都是先往肚子里咽的。
我胡乱擦了擦脸,自觉丢人,开口本来是质问的语气,却没想到嗓子哭哑了,喑哑的音调,无端带了丝委屈。
陆冀为一开口却是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真的,杨苮祎,你这个说哭就哭的本领可以去申请参加比赛了。”
我都难过伤心成这样了,他还讽刺我!
有他这么做朋友的吗?!我气得用脚去踢他,他躲得很快,我连踢了好几下,一脚也没踢到。
于是我更气了。
一气之下,又哭了,这次完全是被气哭的。
陆冀为看我又开始骨碌碌往下掉眼泪,估计无语得很,他站着没动,结结实实挨了我一脚。
我哭到稍微有些缺氧,耳朵低低嗡鸣,恍惚里听到他无奈的声音,“别哭了,行不行?”
“不行!”我呛他,“你管那么宽,你们全都气我。”
陆冀为没吭声,只默默递过来一张纸巾,我一把抓过来,按在眼睛上继续哭。
我是双鱼座,泪腺发达,极其能哭,幼儿园时代陆冀为就见识到了我这一项特殊的天赋,他也从一开始的僵硬无措变成了现在的习以为常。
我觉得,未来某一天,他甚至能够拿本书在我旁边看,耐心地等我哭完。
如果此时此刻面前出现的人是钱浅该有多好啊,她一定不会像有些人,除了讽刺挖苦,就是说风凉话。
小时候在幼儿园,钱浅会捏一包纸巾给我擦眼泪,纸巾用完了,她就用自己的袖子给我擦,那么细心温柔,从来不会凉凉地说——你可真能哭啊。
还是钱浅好,于是我哭得更伤心了。
眼前似乎覆盖过来一片淡淡的阴影,有人蹲了下来,我睁开眼睛,陆冀为皱着眉,微微仰脸。
我们身旁两侧各有一柱路灯,路灯下萦萦绕绕,似乎有小虫飞舞,橙黄的灯光洒落在他身上,星星熠熠的,包裹得声音都很轻柔。
“别哭了,好不好?”
他应该在努力控制自己,声音的确是见鬼的温柔,额前的青筋却在隐隐跳动。
“马上要新年了,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别哭了。”
我不吭声,专注于观察他,观察着观察着,竟然在他脸上看出了点点类似于……崩溃的神情。
可能我一直不说话,只默默掉眼泪,陆冀为终于把脑袋一垂,自暴自弃地呻吟了句。
“你说,你怎么才能不哭,提要求吧,提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却忽然很想笑。
其实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没那么难过了。
只不过,一想到惨淡的分数,想到父母的指责,心里还是会伤痛。
我知道我一定是比陆冀为差的,然而我不想太差,可是每当我爸将我和陆冀为放一块比较时,我心情就会特别不好。
我盯着陆冀为毛茸茸的脑袋,他刚剪了头发,鬓角剃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很清俊,灯光温柔无声,连发丝也暖融融地染上一层暖光。
我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说话算数吗?”
陆冀为抬起头来,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救赎的曙光。
“真的,算数。”
我想了想,“那你陪我去小姨的咖啡店吧,我想喝咖啡。”
陆冀为皱了皱眉,“大晚上的喝咖啡?现在都几点了?”
我嘴巴一撇,陆冀为语塞,硬生生改口。
“我是说……这么晚了,你小姨的咖啡店还开门吗?”
“开啊!”
我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眉飞色舞。
“我小姨可懒了,平时让员工六点就下班关门,多一分钟的班都不加,只有过年这几天,通宵营业,我们今晚在那里玩一晚上都行,反正我也不想回家。”
我越说越亢奋,悲伤与兴奋之于我,仅仅是一墙之隔,我拽着陆冀为就要走。
小姨的咖啡店距离我家小区不是很远,但我不确定我小姨今晚是不是在那里,她总是神出鬼没的,以防万一,我到小区旁边的超市花费五毛钱打了个电话。
“小姨,”电话接通,我故意抽抽噎噎,装得可怜兮兮,“我可以带同学去你开的咖啡店里喝咖啡吗?”
我小姨一听我的声音就笑,“离家出走了?”
我在这边重重点头,“对,他们不懂得珍惜我。”
那头小姨的声音很轻快,似乎也没把我离家出走当什么大事,只是问我。
“跟你爸妈说了你要过来?”
我垂着眼睛,用脚尖轻轻去磕地面,“不想跟他们说话,你跟他们说一声吧。”
小姨总是很爽快,“行,和同学去玩吧,小栀他们认识你,我刚走,改天再给压岁钱。”
我嗯嗯点头,喜滋滋挂了电话,然后双手一举,振臂欢呼。
“耶!”
转头看到了靠在门边目光复杂的陆冀为,从陆冀为的表情判断,他大概是肠子都悔青了,这一晚,他第二次对我做出了精准评价。
“杨苮祎,你真的是个戏精。”
戏精就戏精吧,随便他怎么说,反正我开心了。
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或许最幸福,因为他们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