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恶性循环。
一节又一节的课程占据了我一天又一天的时间,有许多刚讲完的知识点急待复习,有好多的作业和试卷需要完成,有更多更多的错题需要巩固。
我却很累,通通不想做,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拖延,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
于是负债也在每一天里不断增加、累计,直至在眼前堆成了一座大山,一座我再没有心气儿去翻越的大山。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一切都在失控。
在考进德馨高中前,我有做过心理准备,而且不止一次,连最差的境况也想象过。
但落差感真实降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我会恐慌,会觉得害怕,会由此产生许多忧虑,每一天,惶恐和焦虑都会一左一右地逼临挤压着我。
我在上课时无端地走神,有时盯着一大堆书发呆,做题速度很慢,错误率很高,晚自习也心神不宁。
渐渐地,我听不懂的地方越来越多,却依旧打不起精神复习,一日一日,一月一月,我白天拖着身体面无表情地去上学,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就像一个陷入了沼泽的人,越挣扎,越痛苦,越挣扎,越得不到平静。
圣诞节前后的一个星期天气都很差,雨雪轮番交替,从早到晚看不见点儿阳光,原来老天爷的心情也会不好。
雨雪下得大,交通路况就糟糕,路面也结了冰,我不敢骑车,去坐了公交车。
雨雪天,公交车走得尤其慢,绝望地堵在水泄不通的路上,一顿一起,连续卡顿,仿佛永远也不会到达目的地。
天气灰蒙蒙,车厢内闷滞,人又多,每一个人焦躁到最后,都变得木然认命。
两台很小的电视屏在不停重复几条广告,配上高昂热情的背景音乐与抑扬顿挫的人声,十分聒噪地循环了一路,我几乎能把广告词背过。
扭头看,雨水冲刷窗玻璃,外界的景象变得朦胧模糊,扭曲又变形,我垂眼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校服裤脚,觉得自己在通往一座牢笼。
期末考试前的半个多月,班里的气氛浮躁古怪,这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陈志高造成的。
不知怎么,他异常重视这次期末考试,每天晚自习都要叫好几个人出去谈话,一天晚上三节晚自习,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大家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打断。
这是很正常的,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像陆冀为那样拥有极高的专注力,反正我在我们班没有看到,连丁菡也不行。
陈志高一直没有叫我出去,于是孙雅培这两天总爱时不时看我一眼,眼神充满玩味,神情幸灾乐祸。
我没理她,也没过多在意陈志高不叫我出去谈话这件事,他的嘴又不是开过光,难道谈一番话我糟糕的成绩就能起死回生吗?
并不能。
所以,爱叫不叫吧。
二零一二年底的最后半个月,一直在下大雪,冰天雪地,大雪似乎要将这个城市埋没。
大家都在开玩笑说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一个两个的非但不害怕,还能从漫天的雪白试卷中抬起头蠢蠢欲动,我却如同一具死尸,心内泛不起丝毫波澜。
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最终没有实现,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这天,平平安安过去了,我们都好好地活在这个地球上。
这天唯一不太平淡的是我不小心感冒了,脑袋昏昏沉沉,神经麻木迟钝,于是在晚上回家的路上,没有来得及仔细避开结冰发滑的路面,连人带车狠狠摔了出去。
我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摔在不远处的自行车,车轮在一圈一圈飞快转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停下来。
天地平静,一轮弯月照耀大地,宁静又祥和。
我从湿冷泥泞的地上爬起来,扶起自行车,仰头看了会儿月亮,笑了。
世界没完,世界怎么会完呢。
是我的世界完了。
…………
新一年的第一天,我既没有改头换面,也没有脱胎换骨。
感冒让我一整天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连要举办元旦联欢晚会的消息也没能让我开心起来。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不开心很有先见之明,到了晚上,别的班在欢度元旦联欢会,我们班在低迷地上自习。
陈志高仅用一句话,就浇灭了五十多个人原本期待一天的雀跃心情。
他是班主任,他说了算,我们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
最后一节晚自习,我咳到吐酸水,把孙雅培吓得捂着嘴巴抱着卷子恨不得离我十万八千远。
教室里所有的一切都令我伤心,越是伤心,身体越是忍耐得难受,最后我苍白着一张脸去找陈志高请假,提前回了家。
睡前,我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儿呆,药物让我昏昏欲睡,面前的日记本摊开了许久,我却迟迟没有动笔。
可是毕竟新的一年,终究该得到一些祝福。
“2013年1月1日雪
快乐幸福会过去,难过痛苦也绝非永恒。
所以请你加油,往前走。”
期末考试的前一周,大家上晚自习的状态都与平时不一样,卯足了劲儿准备这场期末考试。
教室空了五个人的座位,每个班前五名的同学被叫去听年级主任的讲座。
我低头,用自动铅笔在一道几何题上画辅助线。
画得乱糟糟的,没有头绪,交叉歪斜,毫不正经,神思混沌。
短短几个月,我不再有资格进那扇门。
我从前一直在门内,现在或许以后,都要在门外了吗?
我是不是在怀念从前,怀念从前还身为“好学生”时得到的虚荣与优待,如果不是,那我为什么会这么低落?
这种低落无法启齿,也不能言说,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来到德馨高中不足半年时间,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我惨烈的成绩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该怎么形容呢,看过日落吗?
小时候的我很浪漫,动不动就要我爸带我去看日落,日落其实是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悲剧。
小时候我每次看到落日最终隐没下去的那一刹都眼泪汪汪,而我爸每次看到我泪眼汪汪的样子就哈哈大笑,后来我怀疑他那么痛快地带我去看日落纯粹是为了找乐子而已。
那么美的夕阳,在我每眨一次眼睛的瞬间就往下湮灭一点,再眨一次,又再下去一点,以肉眼可见的、不可挽回的趋势直坠广阔无边、深不可见的大海。
期末考试结束,我下降到了班级21,年级522名。
拿到成绩单时,我竟然没有多难过,大概已经麻木了。
高一的上学期就这样过去了,从秋到冬,跨越了新的一年,迎接了新的年岁,本该是欢欣鼓舞,充满希冀的一年,我却一丁点儿快乐也没有。
二十一名有什么快乐呢?二十一名没有快乐,只有伤悲。
这个新年我不知道该怎么过,怎么过都痛苦,恨不得不过。
我爸妈当然问过我的成绩,不过都被我用——‘不知道啊,还没出来呢,哪有那么快’给挡回去了。
然而这句谎话只适用于放假前几天,等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后,我这只狐狸逃不掉要露出马脚。
比如今天晚上,我爸不知想到什么,毫无预兆地问我,“你们成绩还没出来?”
我当时坐在沙发上吃砂糖橘,一边剥橘子,一边很淡定地接了句。
“没有啊。”
从神态到语气都很平静,然而眼神是不敢跟他们对视的,后来越坐越气闷,心虚气短地那种闷。
电视里的《快乐大本营》再好笑也笑不出来了,憋不下去了时,我‘腾’一下站起来,端了那盘砂糖橘跟我爸妈说。
“我去给陆冀为送盘砂糖橘。”
没等我爸妈应声,我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疯狂往外跑,然后被我妈在门口揪了回来。
“你给人拿要拿好的,那盘不怎么新鲜了,回来!平时让你送都不送,今天撞什么邪!”
我妈在厨房挑拣小砂糖橘,我木着脸站在玄关旁一边等,一边听她骂我。
行吧,合着给我吃的都是不新鲜的,我是亲生的吗。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陆冀为竟然也在家里看电视,我有点儿懵,怀疑陆冀为被夺舍了。
“你在家里……看电视?!”
大概我的表情太过惊恐,惊恐到夸张,陆冀为不想理我,刚拿出来几包薯片转身就要放回去。
我连忙拦住他,干脆利落地把薯片从他手里抢了过来,“别别别,小气鬼。”
他没好气,“我在你眼里就是天天趴在书桌上的书呆子是吧?”
如果不是真的知道陆冀为在生气,我还以为他是演的呢,年级第一自称书呆子,不是虚伪是什么。
没错,陆冀为又是年级第一,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真想扒开看看,里面或许有跟普通脑子不一样的东西,要不然怎么能次次考第一呢?
陆冀为一定不知道我在阴暗地酝酿扒他脑子的大计,他忙着在储物间翻东西,一会儿拿出一袋瓜子,一会儿又翻出一袋糖,这一会儿又不知道在找什么,猫在储物间好几分钟了还不出来。
我坐不住,溜达着过去看,“你小姨来了?”
陆冀为自己是不可能买这些东西的,我靠在门框边很快把一袋薯片吃完了,他还在弯着腰找些什么。
“嗯,我奶奶来了,姥姥也来了。”
“你找什么呢?”
“小姨买了优酸乳,不知道被我放哪儿了。”
我拍拍手,拍掉手上沾着的薯片渣。
“你别找了,我又不饿,我现在撑得很。”
快过年的日子是最幸福的,每天像只小老鼠窝在家里换着花样吃自己爱吃的东西,弄得我照镜子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自己的脸圆了一圈。
陆冀为没听我的,他把茶几摆得满满的,我好笑地磕着瓜子看他一趟一趟忙活,看了一会儿,又替他难过。
陆冀为只有这时候才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也会期盼着过年,会看没营养的电视剧,会把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可是,有哪个正常家庭的小孩子是孤零零一个人过年的?
喉间有些涩,不知道是不是薯片太咸的缘故,我盯着电视机看,装作若无其事闲聊天的样子,问他。
“今年过年你去哪儿过啊?”
他默了一会儿,才说,“姥姥家吧。”
我扭头看他,“你想去吗?”
陆冀为的目光凝滞在电视剧里虚幻变化的人像上面,一帧一帧的影画,说到底不过是世间的爱恨离别,并没有多好看的情节,他却看得那么专注。
“不想去,我又能去哪儿呢?”
他似乎笑了笑,声音被电视剧的音乐掩盖过去,我却听清了,清晰到落在耳朵里沸腾翻滚,烫到了心底。
陆冀为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自己的身世,包括我,这似乎成了禁忌,他不提,我更不可能问,可每年都有那么一个月,他的情绪低沉到可怕。
那一个月里,有他的生日。
所谓的禁忌,只是陆冀为自己划定的那一亩三分地而已,他的界限之外,管不着别人的嘴,楼道里经年累月生活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一单元六楼西户住着个独自生活的可怜孩子。
怎么个可怜法儿?
刚出生妈妈死了,爸爸跑了,姥姥恨他,奶奶偶尔管一管,只有个小姨,时不时会过来照顾一下。
一个单元里住着,扯不开的距离,避不开的人际往来,楼上楼下谁家来了人,过不了一天全楼都知道。
有些心里装的全是别人家闲事的老太婆,碰到陆冀为总要问一句,“昨天奶奶来了啊?”“前天小姨来了啊?”“你姥姥来了啊,怎么也不多住几天?”
陆冀为每次都冷冷地‘嗯’一声,不接话,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而我每次听到都要翻白眼,并且是当着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面前翻,后来我一度认为,我那么会翻白眼,完全是在老太婆那里练出来的。
我爸妈从来不多提陆冀为家的事,也不多打听,只是偶尔在家感叹句“陆冀为那孩子挺可怜的”,感叹完了还不忘嘱咐我,不许当着陆冀为面多嘴说什么,更不许乱说话。
我的天爷,用得着他们说,谁愿意做讨嫌的人。
然而今晚,我有点儿忍不住了,我从来不提,并非认为陆冀为是多么脆弱的人,一提就会碎,而是我觉得,令人不愉快的事本身就没什么好提的。
所以,我腿一抬,盘腿坐在陆冀为家并不舒服的沙发上,挺直脊背,一本正经,十分认真而严肃地跟陆冀为开口了。
“陆冀为,亏你还是年级第一,这么点儿事都想不明白吗,你妈妈生你时难产去世,这件事本身就是意外,谁都不想的,你更不想,你姥姥怨怪你那是她脑子不清楚,不讲科学,愚昧无知,你干嘛也要跟着她怨自己?这不是很傻吗?你不想去就不去呗,干嘛这么委屈自己,你太丢学霸的脸了!自己反思反思,我说的有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