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囤总觉得要变天了。
从大水到大旱,再到夏日那反常的酷热,变的似乎不仅仅是天。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只是汀兰城里的一个农民。
大水后他将被淹朽烂的房屋拆了重建,免得风雨吹过,一夜之间妻儿没了安身之所。然后他将家里仅存的几只鸡卖了,去买了一袋能夏天播种的黄瓜种子,期待着冬日能收获一批作物,解决接连天灾的燃眉之急。
一年中所有的雨水似乎都在春日那场大水里落尽了,席卷过他们的家后又悄然而去,不知去了哪里。没有牛和马,陈麦囤只能去村口那条几乎要干涸的小河中取水。
陈家村的人口很多,人,马,猪,鸡鸭,作物都要在那一条河中取水用水,于是被过度攫取的河流很快变得浑浊泥泞,水位不断地下去,陈麦囤的心不断地悬起。
但是还好,因为前些年的丰收让他们攒下了一些钱,整块的银两被他藏在了瓦片下,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些钱至少护他们全家一段时间。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市场的大米和副食品越来越少,价格却水涨船高。前些日子一斗米要五十文钱,他买不起,想着熬一熬就好,家里还有一袋番薯能顶一段时日。等到番薯吃完了,米缸面缸刮干净了,市场的米菜更少了,围在摊位前的人却更多了。
陈麦囤又去问,今日一斗米要一百五十文。再不买只会越来越贵。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地主家的奴才正用车拉着一石米送回家。
陈麦囤咬了咬牙,奔回家取了梯子,上房取出瓦片下的一半银两,全都用来买了米和面。
"老板,你给少了。"
大米过了称,陈麦囤不满地发现少了许多。
"现在大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老板是生面孔,不像本地人。他从鼻孔哼出不屑的气流,催着陈麦囤快走。
陈麦囤很愤怒,但他愤怒也没有用。他将米面带回了家,又将米缸藏在了柴火堆中,心中庆幸自己活得节俭,存下的银钱能在灾年保全家温饱。
他向全家约法三章,大旱不知何时会过去,扛回来的米面都要省着吃,以备不时之需。
但他总是偷偷破例给陈阿石的粥里多盛一些米,少放点夹着洗不去的沙砾的野菜。他还太小了,四岁正是生长发育的年纪,陈麦囤总发现儿子半夜里饿得偷偷哭,却懂事地不曾声张。
陈麦囤的心如刀割,他却只能安慰自己,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但是,但是。
忽然间许多人开始咳嗽,许多人开始呕吐,许多人开始发热,许多人开始死去。陈麦囤远远地看过刚死去的人,他们的脸因持续的高烧而干涸烧红,因呕吐和折磨而骨瘦如柴,一个个他叫得出名字的人用草席一裹,随意地丢在路边,因为没人敢去给他们下葬。
陈麦囤将门窗紧闭,收拾好了被褥细软,想带着妻儿逃出陈家村,去一个什么更安全的地方熬过这阵突如其来的瘟疫,即使在他乡露宿街头也可以,只要能够熬下去,活下去。
但是他又看见了从反方向来的流民,他戴着不知有无作用的棉质面罩,施舍给他们半根发霉的红薯,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传递出一个消息:"别走了,哪里都一样。"
陈麦囤也没有办法了。于是他只能安慰自己和家人,至少他们还有饭吃。
忽然有一天他的妻子孙芽禾开始咳嗽,随后开始发热。为了陈阿石的安全,他只能将家里的最后一匹布扯了,将床围得严严实实,将妻子隔离起来,而他戴上面罩冲向了城镇里的药店,他要去寻最好的大夫给妻子看病。
他取下瓦片下最后的银钱,花了一天时间,在药店关门之前到了城镇。孙芽禾的症状太典型,大夫都不需随他去看诊,只消听一听症状便知她感染了时疫。
陈麦囤将怀中包得严严实实的诊金取了出来,恳求大夫快些给他开药。可大夫摇摇头说:"没有药了。"
"一个月前就没有药了,你不知道么?"
现在有粮食也没有用了。妻子开始发高烧呕吐,吃进去一口饭便吐出来,没有东西可吐就吐胆汁,甚至到了惊厥的程度。他没有法子,只能打水来给她一遍遍擦身降温,耐心收拾一片狼籍。
两周后,妻子死了,死得很不安稳,他甚至不愿回想一遍。他看着县令派来的人手将妻子抬上车,洒下一袋袋石灰,与其他人葬在一起,没有一块墓碑。
他觉得他应该怨恨谁,却不知道应该怨恨谁。县令的次子同样染了时疫去世,他也没有办法。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尽管陈麦囤一直贴身照料着妻子,他却没有感染疾病。
令他惊恐的是,陈阿石也开始咳嗽。
县令说染病的人都要送进隔离帐,即使他没有症状,他还是随着儿子一同进了此地。
隔离帐中有医生,却依旧没有药。大夫只能用能反复使用的针灸法试图缓解症状,但无济于事。陈阿石的症状越来越重,同样开始呕吐,同样开始惊厥,在没有药的不知多少天后,又一次惊厥发作,陈阿石的神志模糊,面色痛苦。
陈麦囤不忍心看到他再与妻子受同样的折磨了。因此他在这个夜晚下定了决心,用最后的慈爱用被褥将吊着一口气的陈阿石捂死。
"是我杀了他……是我害死了他……我是凶手……"
陈麦囤的口中重复着一句话,他没有勇气再思考,也没有勇气再活着。
山黛同样跪在了地上,扶起他瘫软的肩膀,让视线与他平齐。
"听着,我是京城最好的医者。这么说很抱歉,但从症状来看,您的孩子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早一日,甚至早上一周喝下药,也不会有所好转了。"
"你的决定是对的。你结束了他的痛苦,这一生,他不怪你。"
身旁随行的御医皆缄口不语,空旷死寂的空地上只留下山黛掷地有声的话语和陈麦囤的喘息声。
山黛并没有行医问诊的经验,也并不知这一剂汤药喝下去,是否能拯救陈阿石的命。可她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不能让一个痛苦的丈夫和父亲更加痛苦。
山黛又将她方才所说的重复了一遍,陈麦囤好似从千里之外回过神来似的,极长地叹出一口气,随后放声大哭起来。
隔离地中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哭过了。每日间死去的人太多,无论是病人还是大夫皆已麻木,可忽地听闻这样嚎啕的哭声,帐中也传来了许多细碎的呜咽之声。
山黛叫人替他号了脉,真是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在这全是病人的帐中,陈麦囤依旧没有感染。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地里的黄瓜还在架上无人打理,你要替他们看到成熟的果实,好吗?”
陈麦囤颤抖着抬起头,嗫嚅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山黛吩咐人给他拿了一套御寒的衣物,一袋粮食,一些银两,让他等第二日天亮后回家。
山黛很难说出什么多余的言语来宽慰他,毕竟自己也曾落入相同的境地。唯一能做的便是熬,熬到时间冲淡过去。
武易留下的方子当真有用处,只第二日,死去者与新增的重症者便减半,帐内死气沉沉的眼睛少了,多的是更多充满希冀的目光。
将几味药的药量减半,可作预防之用,山黛便命人将营地里煮完的药渣泡水,再滤出一道稀释后的药来,运送往汀兰城各地给尚未感染的民众服用。
这样下来,新增的感染者竟也少了。山黛与县令施素自然也是喜不自胜,可山黛运来的几车药草终究有限,周怀澈明明说过后续的救灾药草与粮食已然发放下来,她一日日派人去城门下等着,却日日空手而归。
人命关天的事情等不得,山黛一边命人去取了先前眉笔铺子赚的钱来,于地下市场花高价竞得一小批药,做一时的缓冲,转头又去询问县令:“我记得您说过,先前也是这种发不下钱粮的情况?”
县令颔首道:“是。这等大事,微臣万万不敢信口开河啊。”
与汀兰这座小城毗邻的是两座千乘的大城池,洛阴与岚谷。山黛总觉得这两座城池耳熟得很。
她细细一想,这两座城正在先前拐卖一案的脉络上,正是周怀安手下的地界。
他手下的官员竟为了谋取私利,克扣赈灾钱粮,置万千人性命与不顾。大约是不经意间抽得狠了,又有意多匀了些物资给自己手下的城池,以至于周遭的小城药尽粮绝,不得生存。
这一年发了多少次灾,他便敛了多少次财。若不是这一次得意忘形做过了头,老实的城民怕是只以为举国困难,发不下物资来,咬紧牙关过去也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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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