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灯笼还在宫墙上摇曳,敬事房的绿头牌却已换了新的排次。萧巧蕊捧着那盏描金灯笼,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烛火在琉璃罩里晃出细碎的光。
“御女,该动身了。”引路太监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带着程式化的恭敬。
雪晴帮她理了理裙摆,小声道:“小主放宽心,就当是陪陛下说说话。”自那日倚梅园偶遇后,皇帝似乎对凝香殿这处小院多了几分留意,昨夜翻牌子时,竟意外地停在了萧巧蕊的名字上。
萧巧蕊点点头,鬓边的海棠花簪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捡,指尖被簪尾的珠花划破,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日夏贞婉被拖走时留下的痕迹。
“小主!”青禾惊呼。
萧巧蕊却猛地后退,撞在廊柱上,脸色惨白如纸:“我不去……我真的不去……”她声音发颤,眼里滚下泪来,“夏宝林就是……就是先前惹了祸,我怕……”
武绮思刚走到院门口,正听见这话,心头一紧。她捡起地上的海棠簪,走到萧巧蕊面前,轻轻将簪子插回她发间:“别怕,陛下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你只需守着本分,多说体己话,少论是非,不会有事的。”
可萧巧蕊像是被吓坏了,死死抓着武绮思的衣袖不肯放:“绮思,我腿软,走不动路……”
引路太监在外头催促,声音渐显不耐。武绮思叹了口气,对青禾使个眼色:“去告诉公公,就说萧御女突然头晕,怕是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青禾应声而去,萧巧蕊这才瘫坐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武绮思蹲下身,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这后宫里,不是人人都想争宠,有些人,光是面对那九五之尊,就已耗尽了勇气。
片刻后,青禾回来,脸色复杂:“小姐,公公说……陛下没怪罪,只让送萧御女回偏院,还赏了些安神汤。”
萧巧蕊闻言,哭得更凶了,却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武绮思望着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想来皇帝此刻正等着新人侍寝,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扰了兴致。她轻轻拍着萧巧蕊的背,心里却在盘算萧巧蕊临阵退缩,虽侥幸没受罚,却也彻底断了侍寝的可能,往后在宫里,怕是更难立足了。
三日后的午后,武绮思带着青禾去御花园采新茶。惊蛰刚过,茶树冒出嫩黄的芽尖,沾着晨露,看着格外喜人。她正专注地掐着芽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笑声:“慧宝林倒是有雅兴。”
武绮思回头,见李世民穿着身月白常服,手里把玩着串菩提子,身后只跟着个小太监,倒像是寻常富家公子。她连忙放下茶篓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走到茶丛边,看着她篓里的嫩芽,“这雨前龙井,确实要亲手采才够味。”他竟也学着她的样子掐了片芽尖,指尖沾了点露水,“朕小时候在武郡,常跟着乳母去茶园,她总说慢工出细活,采得急了,就失了茶味。”
武绮思没想到他会说起往事,愣了愣才道:“陛下说的是。就像写字,急于求成便会失了筋骨,需得慢慢打磨。”
“哦?你又想起《淇奥》了?”李世民挑眉笑问,眼里带着几分戏谑。
武绮思脸颊微红:“臣妾只是随口一说。”
“说得好。”李世民却正色道,“治国如采茶,急不得。西北战事刚有转机,朝臣们就催着朕下旨追责,却不知根基不稳,越急越容易出乱子。”他望着远处的宫墙,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有时候,朕倒想像这样,摘摘茶,写写字,做个闲人。”
这话里的无奈,不似帝王的感慨,反倒像个普通人的倾诉。武绮思不敢接话,只低头继续采茶,芽尖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倒让空气里的沉重淡了些。
“你那凝香殿的海棠,还没开花?”李世民忽然问。
武绮思手一顿,想起树下的麝香,含糊道:“许是今年天冷,开得晚些。”
“朕记得那棵树是前朝留下来的,当年陈后主还为它写过诗。”李世民踱了两步,“等开了花,朕去看看。”
武绮思心头一跳,忙道:“那海棠寻常得很,怎敢劳动陛下?”
“怎么不敢?”李世民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篓里的茶叶上,“朕听说,你病好后,每日都在殿里练字?”
“是,闲来无事,练练字静心。”
“正好,”李世民笑道,“朕的御书房缺个磨墨的人。五日后巳时,你到御书房来,陪朕写幅字。”
武绮思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眼神清澈坦荡,不像恩宠,反倒像邀约一个君王对一个能说上话的人的邀约。她定了定神,屈膝应道:“臣妾遵旨。”
李世民没再多说,带着小太监往太液池方向去了。他的常服在绿荫里渐行渐远,衣摆扫过青草,惊起几只粉蝶,倒有几分自在洒脱。
青禾凑过来,声音发颤:“小姐,陛下这是……要重用您了?”
武绮思摸着茶篓里的嫩芽,指尖冰凉。重用?这深宫之中,帝王的恩宠从来不是赏赐,而是枷锁。她想起徐丽雅近日越发精致的妆容,想起杨婕妤日渐隆起的小腹,忽然觉得,这御书房的邀约,或许比树下的麝香更危险。
回到凝香殿,她立刻让人去请温太医。温太医赶来时,见她正对着一幅字发呆,纸上写着“静水流深”四个大字,笔锋沉稳,却透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宝林找老臣,可是身子不适?”
“不是,”武绮思抬头,目光锐利,“温太医,五日后我要去御书房,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温太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宝林是想……”
“我不想太扎眼。”武绮思低声道,“御书房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我一个后宫女子去那里,难免惹人非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看起来……寻常些?”
温太医沉吟片刻:“宝林的意思是……”
“比如,”武绮思指尖划过“静”字,“让我手上起些不起眼的疹子,就说是采茶时沾了湿气,虽不碍事,却不便近前伺候笔墨。”
温太医眼睛一亮:“这不难。老臣配些药膏,涂在手上,能起些淡红色的疹子,看着像湿疹,实则无碍,几日后便消了。”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宝林,陛下亲邀,这是天大的恩宠,您何必……”
“恩宠是蜜糖,也是毒药。”武绮思打断他,“杨婕妤有孕,徐才人得宠,我若此时冒头,便是活靶子。温太医,你只需帮我,其余的事,不必多问。”
温太医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想起当年她母亲托孤时的嘱托,终是点了点头:“老臣明白了。”
送走温太医,青禾不解道:“小姐,好不容易得陛下青眼,为何要躲?”
武绮思走到窗前,望着那棵依旧光秃秃的海棠树:“你看这树,冬天越冷,春天开花越艳。若是早早抽芽,一场倒春寒,就全毁了。”她拿起剪刀,将窗上那张蝙蝠剪纸修得更圆些,“我现在要做的,不是争着开花,是保住自己的根。”
五日后的巳时,武绮思准时出现在御书房外。她穿着身浅碧色襦裙,头上只插了支碧玉簪,双手拢在袖中,刻意藏起温太医特制的药膏留下的淡红疹子。
“慧宝林到了?”太监引她进去,御书房里檀香袅袅,李世民正坐在案前看奏折,案上摆着一叠宣纸,砚台里磨好了墨。
“臣妾参见陛下。”
“过来吧。”李世民招手让她上前,“朕今日想写幅《兰亭序》,你帮朕磨墨。”
武绮思走上前,刚要伸手,却“哎呀”一声缩回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淡红色的疹子。
“怎么了?”李世民皱眉。
“回陛下,”她故作慌乱地拢起袖子,“前日采茶沾了湿气,起了些疹子,怕是污了陛下的笔墨。”
李世民拉过她的手细看,疹子细密淡红,确实像湿疹。他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不早说?传太医了吗?”
“不碍事的,温太医说过几日就好。”武绮思抽回手,垂着眼道,“倒是臣妾无用,不能替陛下磨墨了。”
李世民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会躲懒。”他没再提磨墨的事,反倒指着案上的奏折,“你来得正好,帮朕看看这道奏折,是关于江南漕运的,字写得潦草,朕看着费劲。”
武绮思没想到他会让自己看奏折,愣了愣才接过。奏折是江南巡抚写的,字迹确实潦草,说的是漕运河道淤塞,请求拨款疏浚。她看得仔细,忽然指着其中一句道:“陛下您看,这里说‘百姓流离,多因粮船受阻’,可后面又说‘去年秋粮丰收’,这两处似乎矛盾。”
李世民凑过来,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看得倒细。这江南巡抚,怕是想虚报灾情,多捞些银子。”
“或许也不全是。”武绮思轻声道,“漕运不通,就算粮食丰收,也运不到灾民手里,与歉收无异。只是拨款之事,需得派亲信去查,否则银子怕是落不到实处。”
李世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女子不仅字写得好,心思也这般通透。他原是想考较考较她,没想到竟真能说出些门道。
“你说得有理。”他点点头,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批注,“朕让御史台的人去查。”
武绮思站在一旁,看着他挥毫泼墨,忽然觉得,这样的相处,倒比侍寝更让人安心。没有恩宠的压迫,没有后宫的算计,只是两个能说上话的人,讨论着该讨论的事。
日头渐高,太监来报,说徐才人送了新制的点心来。李世民让呈上来,见是几碟精致的藕粉桂花糖糕,笑着对武绮思道:“尝尝,徐才人亲手做的,手艺不错。”
武绮思拿起一块,入口清甜,果然是好手艺。她忽然想起徐丽雅最擅长做这个,可惜……她压下心头的怅然,笑道:“徐才人心灵手巧,陛下有口福了。”
李世民看着她坦然的样子,心里倒多了几分欣赏。后宫女子多善妒,像武绮思这样,能真心夸赞其他嫔妃的,倒是少见。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李世民放下朱笔,“手上的疹子好好治,好了再来。”
“谢陛下。”武绮思屈膝行礼,转身时,手腕上的疹子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像极了刻意为之的伪装。可李世民看着她的背影,却没再多想。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聪慧又懂分寸的女子,偶尔躲懒,也显得可爱。
回到凝香殿,青禾连忙帮她擦掉手上的药膏,淡红的疹子立刻消失无踪。“小姐,陛下没起疑?”
“应该没有。”武绮思松了口气,坐在窗前看着御书房的方向,“他若真想查,自然能查到,可他没查,说明……他愿意信我。”
这或许就是帝王的心思,他不在乎你是否伪装,只在乎你的伪装是否碍着他的事。武绮思知道,自己这步棋又走对了。既没拒绝皇帝的邀约,又没显得过于急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才是最安全的。
傍晚时分,徐丽雅派人送来封信,说皇帝在碎玉轩夸她的糖糕做得好,还说慧宝林是个通透人。“才人让奴婢告诉小姐,陛下心里是有您的,只是时机未到。”送信的宫女笑着说。
武绮思拆开信,徐丽雅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满是真诚。她提笔回信,只说“多谢姐姐照拂,愿姐姐圣眷绵长”。有些话,不必说透,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窗外的海棠树依旧没开花,可武绮思知道,它的根还在。只要根还在,总有开花的那天。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像那棵海棠树一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积蓄力量,等待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春天。
御书房里,李世民看着江南漕运的奏折,忽然想起武绮思指出的矛盾之处,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拿起案上的宣纸,写下“知进退”三个字,笔锋有力,墨色饱满。
这后宫里,聪明的女子不少,可懂得知进退的,却不多。或许,这个慧宝林,真能陪他多写几幅字。
夜色渐浓,凝香殿的烛火亮了起来,在宫墙的映衬下,像一颗安静的星。武绮思坐在灯下,继续抄写《金刚经》,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她知道,这深宫的路还很长,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可只要守住本心,总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