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烟最终回了不周山,如愿以偿。
钟相派给姜源许多事,打理他在姜国的生意,带兵缴匪,商议朝政,总之,妻子早亡的国师似乎明里暗里都定下了自己的继承人。
他对自己的义子显然非常满意。
姜源却依旧三天两头回不周山呆着,只要有时间。
那天接近正午,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
随行的仆人鹿吴上前请示:“公子,回城吗?”
姜源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城门,摇头:“不,你回去吧。”随即在飘雪中纵马而去,留下一串马蹄的印记。
鹿吴摇摇头。
已经是贵人之列,源公子却甘心供人驱使,公主身边那么多人,还缺他一个侍卫不成?
姜源将马匹交给了山脚的守卫,他沿着上山的阶梯步行而上。
冬天了,山上的枫树几乎看不见一片叶子,漆黑的光秃秃的树枝,配着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萧瑟无比。
姜源总是会在秋冬上山的时候想起那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也无数次想起那个活得不如狗的自己。
这时候上去,她应该还没有歇下吧?
确实,行宫内没有人歇下,一片混乱。
长烟公主的月信来了,这不止是她恐惧的时候,亦是身边伺候的人每个月有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头疼的时候。
那么多年,小心已经成为了习惯,她身子本来已算大好。
但对于旁的女子来说是花季,是成熟的时候,对于她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噩耗。
苍白的脸颊,流不尽的鲜血。适应了之前的病症,现在又有新的难关等待着她。
姜烟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命大,那么多的血,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已经麻木,婢女们让站她就下床站着,让她们更换床褥。让喝药她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总之,都是些做了无数遍的事。
姜源走进行宫,看见四处染着红漆的院墙屋顶,也看见急匆匆从殿内出来的华灯。
“怎的如此匆忙?”他拦住人问道。
华灯停了下来,“殿下信期来了,刚刚折腾躺下,可这两日云妈妈感染了风寒,不便伺候,奴婢现在是得了殿下的吩咐,去照看云妈妈。”
云妈妈服侍了姜王后和姜烟,如今已是高龄。
平日里她虽然只需要陪着公主说说话,该叮嘱的叮嘱一番,但到底还是老了。
姜源侧身让开:“你快去吧。”
他去了公主的殿内。
不说姜烟,常年近前伺候的奴仆都更喜欢行宫,公主待人良善,在行宫没有这么多的忌讳和规矩。
姜源进来也更加的肆无忌惮,左右都是自己人。
他刚刚走进殿内。
姜烟看见了人,苍白着脸丧气道:“姜源,我大抵是活不过双十年华了吧。”
姜源僵了一下,走上前皱眉道:“殿下不要胡说!”
她自嘲地笑了笑:“哪里是胡说,我哪里来的这么多血流呢?”
姜源讨厌这种无力的感觉,他从前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无力和绝望,此刻这种感觉重新出现,是因为她的身体。
“有医师在,无妨的。”
一句毫无力量的话,他自己都感到懊恼。
姜烟不想说话,看了他半响后躺下将被褥蒙在了头上。
窗外白雪皑皑,他静站了半响,踏出殿外,重新走进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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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紫公主身边的容妈妈循职权之便,盗窃二公主私库里的东西带出王宫变卖,变卖之人被当场抓获,王后大怒不已,处死了二人,顺势清算了一遍公主身边的下人。
这事被王后写在信中,传到了不周山。
姜源坐在凳子边,拿着竹简念了一遍,姜烟听完后皱起了眉头。
“原以为她是对长紫忠心不二的,竟也是个利益熏心之人。”
容妈妈仗着是二公主的奶妈妈,平日颇有些耀武扬威,但姜烟觉得她当真爱护长紫,也是难得的可取之处,不曾想,现实这般令人唏嘘。
姜源抬了抬眼皮,端起一旁凉了些许的药碗,开口道:“当真这般慈爱,又哪里来的胆子对殿下以下犯上?”
姜烟有些尴尬,想起了那天的事情,“说得也是。”
姜源忍不住多说一句,“属下不明白,殿下当日怎的就任由下人这般,让她以卑犯尊。”他说着话喂了一勺药到她嘴边。
当然,在他心中,除了姜烟为尊,其他人面前,他从不信什么尊卑之事。
姜烟咽下药汁,面色因为他的话有些窘然,掩饰道:“整个王宫,不知有多少人以为我的病污秽恐怖,只她一人表现出来了而已。我若因此恼怒,岂不要恼了整个王宫的人。”
姜源正预备再喂一勺药,听到此处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与她无声对视。
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没有说出口的东西。
其实,是因为她对王宫没有归属感。
姜烟把自己当作王宫的客人,所以,连教训下人的事都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做。她伤心的是和亲人之间若有似无的隔阂,对于下人,她觉得自己不必去管,他们都是“别人家的下人”。
她着实有些拧巴,带着些可笑的清高。
对视数秒,姜源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她也知道他知道了她的想法。
明明幼时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奇异的明白藏在对方内心深处的东西,无需言说,默契如此。
为这默契,姜源突然低头哼笑了一下,嘴角半天都放不下来,只能勾着唇动手继续喂药。
与公主默契,他何德何能。
姜烟看见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半靠在床边,语气难得骄横道:“你笑什么!”
姜源递过去勺子:“那殿下又在笑什么?”
姜烟:“本殿下问你话,你不答便罢,竟敢反问?”
姜源叹息:“唉,同样是冒犯,属下这待遇,与那容妈妈当真是天差地别。”
姜烟恼羞成怒:“啊,你别说了!那两天我是有些哀愁,以后不会了,谁再对我不敬,我就叫她掌嘴!往猪头的方向掌!”她说着话锤了他的胳膊一顿。
姜源故作闪躲,端着药碗的手臂纹丝不动,不曾溅出一滴药汁。
药喝完了以后,姜烟突然有些疑惑,“长紫都八岁了,那容妈妈是从什么时候盗窃的啊?以前怎的没发现?”
姜源:“这属下怎么知道,殿下不若问王后?”
容妈妈是宫中老人,对宫内采买和检查的关卡只要上心,自然掌握得非常仔细。被抓这次,是她盗窃的第三次,倒省了姜源好一番功夫。他只不过是提议变化宫防,另外往容妈妈变卖的物件里多添了两件而已。
她胆敢冒犯殿下,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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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妈妈已是大限将至了,入冬一场风寒,便缠绵病榻再也没能起来。
长烟不像从前一般闹着出去玩,云妈妈不让人进屋,她便成日里在外间守着火炉坐着,看看外面的飘雪。
想见人的时候她便跑去卧室的门口扒拉着门框,眼巴巴地看一下。
云妈妈本来有些富态的身子,因为这场病也变得消瘦许多,主仆二人这个冬天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看见公主伤心的样子,云妈妈竟然还笑。
她靠在床头看着公主道:“殿下不要难过了,年纪大了有些病痛是正常的,比起那些卧榻不起,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的,老奴已经很好了。”
长烟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神色哀戚,“不,我不要妈妈有病痛,你若要我不难过,就赶紧好起来。”这话分明是妈妈从前经常对她说的,她也都做到了。
云妈妈笑着点点头,满脸的皱纹都堆在一起,“好,公主别担心,妈妈过俩天就好了。”
然而,生老病死,从来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开春,冰雪融化之时,云妈妈越发严重了,她形容枯槁,满眼浑浊,几乎不能视人。
她迷糊着,便再也不能开口管公主,姜烟不在乎什么病气,常常在她床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老人家的手几乎只剩皮包骨头,但意外的很温暖。姜烟坐在床边细数着她手背褶皱的纹路,脑海中想起从前的云妈妈。
听说云妈妈是从她出生起就照顾在身边了,姜烟记不得自己婴幼儿的时候是什么样,但从她记事起,便有云妈妈陪在身边。特别是三岁生病后,姜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清醒过来,都能看见云妈妈在床边关切的眼神。
她指挥着今华殿的婢女,除了没有医师的本领以外,将公主身边事无巨细,管理得仅仅有条。偶尔王后吩咐些事情下来,云妈妈也不曾落下。
云妈妈是唠叨的,曾今的时候,有宫女说,云妈妈越俎代庖,试图凌驾于公主之上。
彼时姜烟身子好了一点,正走在去水林苑的小道上。她停下脚步,眨眼听着宫女的闲言碎语,第一次发了公主的火,叫云妈妈上去将那宫女掌嘴掌成了猪头。
那时候,姜烟觉得王宫是她的家。
姜烟觉得这些人似乎只有耳朵,却没有眼睛。
云妈妈总是这不让她做,那不让她做,但过一段时间,姜烟大多数愿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比如,她想养鹦鹉,想要看雪,想要游山,想要穿那些漂亮却轻薄的衣衫。
云妈妈会命人将鹦鹉调教好,然后养在今华殿偏僻的地方,每日提过来隔着几步远让她玩耍。会在冬季的时候,隔着窗户,让不能玩雪的她看着一个个雪人堆起来。会在深秋时,因为她想要上山游玩,所以清理山道,带足侍卫,婢女和手炉。
当然,如果云妈妈能不要事事都跟母后打小报告,那就更好了。
姜烟坐在病床边,想起许多事,回过神来,周围却是弥漫着腥苦药味的卧房。床上的人眼眸紧闭,她心下一慌,赶忙上手摸了摸云妈妈的脸。
原是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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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云妈妈还是逝去了。
一棵温和慈祥的枝干枯萎,留下旁边在春季焕发新芽的小树,显得这么脆弱而单薄。
说来也怪,云妈妈那么疼惜公主,然而临死之际,她的心一边担忧着,一边却神奇地想起了自己尚未入宫为奴为婢,还不知愁为何物,承欢父母膝下的孩童时光。
又或许她不想见证自己心中担忧的事,最终还是选择落叶归根,葬回自己的故乡。
没有人念叨姜烟了,出去玩也好,用膳也好,即便下人们觉得某些地方不合适,却再也没有担忧恳切的嗓音响在耳边。
但姜烟自己却不再任性,反而比云妈妈在的时候做得还好。
那日姜王后来到山上,再次提了回宫之事,她语重心长地说:“长烟,云妈妈如今不在了,你一个人在行宫,身边也没个年长之人陪着,母后实在不放心,此番不若与母后一同回去吧。”
不周山上的下人伺候公主多年,即使云妈妈不在,也早已习惯性的面面俱到。
有婢女见时辰到了,捧着一个云纹手炉上前,见王后和公主在说话,正想询问云妈妈意见,回神过来后有些愣住,但公主已经自然而然向她伸出了手。
姜烟的脸埋了一半在兔毛衣领中,她透过厅堂敞开的门窗看向院中那几株似乎还泛着冷意的常青树木,轻声道:“不,母后,我不想回宫。”
华灯从后方绕过来,换去凉了一些的茶水。
姜烟看着姜王后示意道:“母后看到了,我在不周山过得很好,他们伺候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若在王城还好说,但在不周山,除非她亲自答应,姜王后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独自离去。
姜烟吩咐姜源,命他代替自己将云妈妈送回故土。
她站在行宫外的小广场上,看着一行人沿着山道,抬着灵柩下行。哀歌在山间回荡,她的心口泛起些微的疼痛。
母后搞错了,若说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对回宫一事还带着些迟疑,如今,她更是不愿回聚丹。
山上的仆人、医师伺候了姜烟多年,丰厚的待遇和善良温和的公主使得他们从最先的恐惧、例行公事,到如今难以避免带上了真心,变得兢兢业业。
她的身子将养得好,内心的空洞却仿佛起火的荒原,随着年龄的增长,火势变得越来越大。
直到一月后,姜源送了云妈妈以后紧接着又被钟相派去赵国办事,迟迟未曾归来。先他到达行宫的,是姜王后和姜辛成的两位信使。
姜王后有书。
【吾儿长烟,母后近日与你父王商议,终决立你兄长辛成为太子。你父王日日忧心于你,欲使你婚配与辛成。母后知你性情温俭,等闲不与生人交心,然辛成言辞恳切,道今后愿常来不周山相见,与你闲言行宫和王城之事,小心对待...】
竹简啪地落在地上,姜烟面色竟是一片冷静。
就如当初来不周山,如今离开不周山也终非她能决定的,逃避到底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