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墉再回头时,看见了他被压弯的脊背,清冷矜贵的身躯宛如被狂风肆虐后的松枝,凄零地横在枝头。
柴墉笑了,笑得肆意且放纵,“本王的乖儿子回来吧,日后整个大乾就是你的。”
闻居远掩去了嘲讽,只剩下孤寂的消沉。
“沈平章的兵动了,本王有点儿不放心。”柴墉远比他表现出来的狂狷要谨慎得多,他对闻居远的倒戈并没有完全相信,此刻就是试探,试探他知道多少,又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闻居远也很聪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试探之意,垂着头低声道:“沈总督与江夔布政使徐禹保是好友,沈平章管兵,而徐禹保管钱,陆知夏虽然把控着粮仓,但他手中既没有足够的兵,也没有钱,如今他能仰仗的只有王爷,他把女儿送给王爷并不是表忠心,而是他别无他法,如今沈平章动了兵,就说明粮仓的事出了纰漏,被沈平章瞧出来了。”
柴墉依旧在院子里踱着步,每隔几尺的石灯在他的身影里来回穿梭,他咂摸出点不同寻常,“你是说陆知夏两面讨好?”
闻居远刚才没有明说,知道此刻欲盖弥彰才容易让他相信,听他自己想到了陆知夏有问题,便顺着他的话说:“陆知夏的夫人冯楚橙是原江阴布政使冯季的女儿,冯家在两江有着深厚的根基,而陆知夏也正是因为有着冯家的扶持才能在朝廷外放时回到两江,冯氏与谁交好,想必不用我说,七王也知道。”
这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了闻家,当年闻家也在两江,冯家和闻家一样都是大家族,家中到冯楚橙这一代和闻家如出一辙只有男孩没有女孩,因此当年冯楚橙出生时,冯家的老太爷高兴得不得了,在家中过着赛神仙的日子。
冯闻两家有通家之宜,交情可以追溯到三代以前,到了冯楚橙这一代,她和闻霜彤是两朵独苗金花,被娇养得十分宝贝。
柴墉也知道冯家,目光幽深地看着闻居远,“你不必急着踩死陆知夏,他不过是一只蝼蚁,本王随时都能舍弃他。”
闻居远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他知道单凭这一两句话踩不死陆知夏,但依照柴墉的性格,裂隙已生。
“我只会实话实说。”
这句话说得十分巧妙,在柴墉看来这算是一句讨好,在与闻居远接触的时间以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服从,他伸出手卡在闻居远的右臂,亲自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好儿子,以后你要是都这么为父王着想,只要你开口,本王什么都能给你。”
柴墉似乎被刚才的那句哄得十分开心。
闻居远双腿还因为太久没有吃饭而发软,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稳了,他一直垂眸没有看柴墉,此刻他亦是如此,“七王什么时候让我见赵岚?”
他还是觉得不能轻信了柴墉的话,重回最初的话题,他一定要现在见到赵岚。
柴墉原本有点雀跃的心情瞬间被他这句话兜头浇了冷水,淋得他兴致全无,掀了袍子扭身便走。
闻居远还不死心,踉跄着追了两步,气息虚浮地说:“七王,我想看医。”
硬的不行,那就软的,他无论如何也要确信赵岚安然无恙。
柴墉给也斛打了个眼色,后者从廊子里快步赶来,拖住了闻居远。
闻居远被送回了原来住的屋子,过了会儿,听到外面看守的侍卫说大夫来了。
他激动地从榻上坐起来,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看。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酷似赵岚身形的人走了进来。
他先是一喜,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人时,顿时失望不已。
医士背着药箱,满颊都淌着汗,他是被捉过来看诊的,不仅全程被蒙着眼睛,进院时才给他摘了蒙头的罩子,他看到了满院子的带刀侍卫,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闻居远不过是气血虚弱,大夫看诊后开了方子匆匆退出去。
室内只有摇曳的烛光,还有微弱的喘息。
闻居远闭眼回想着,这几日麒麟卫传给他的消息,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起身,正要趿着鞋子往门口,可走了半途又停下了。
烛光在室内流动空气的吹拂下,一闪一闪的,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闻居远定了定神,想到陆茹歆之前所做桩桩件件,她不是个有城府的人…
远在天边的京都,此刻正陷在一片迷雾笼罩的惶恐之中。
起初先是西边传来了西番频繁往边境调兵的消息,后来又是鲸州帮匪盗在南边沿海一带肆虐,再者就是两江总督沈平章上奏江夔粮仓失窃一事,他的奏折写的也很含糊,没有详述粮仓丢失的经过,甚至丢了多少也没有写。
朝中一众朝臣对这风雨欲来的架势看得并不清楚,可端坐在皇位上的柴莨却洞若观火,他派人去了柴墉的七王府。
传召去的总管太监连人影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了。
皇帝十分清楚他这个叔叔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柴墉浪荡风流的底下藏着一颗豺狼虎豹的心,随时都可能会伸出来利爪。
据日夜守在王府外面的暗卫回报,柴墉在几日前还在府中水榭饮酒。
柴莨沉思着,年轻的脸上浮现出帝王稳视天下的神色。
“到了,到了!”商队最前面的人冲后面看不到尾的队伍高声大喊。
乔越走在队伍的中间,向后还能看到巍峨的黔灵山,而眼前的城门也已经近在咫尺。
骆秋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到临桂府了?”
齐老三比她高了不少,能看到人头攒动后城墙上的临桂二字,点了点头,“嗯,到了。”
骆秋激动地拽住齐老三,赶了这一路虽说也没怎么太吃苦,但是整日吃的都是那几样,实在是寡淡,“咱们进城了,先好好吃上一顿。”
齐老三腼腆地冲她颔首,任由她拽着自己来回晃着。
商队来往人不少,货物更是盘查的重点,因此他们这一行人足足用了半日的功夫才彻底进了城。
即将分别之际,骆秋本想去亲自找沈瀚道谢,却被乔越拦下了,“当家的说咱们好聚好散,就送你到这里了。”
骆秋其实还抱着一点希望,盼着沈瀚能回心转意,继续和她做生意,但没想到这人说到做到,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近朱者赤,跟着闻居远时间久了,脸皮薄了不少,要是搁在以前肯定会死缠烂打,现在只是无比懊恼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商定好的银票作为齐老三顺利进城的报酬递给乔越,“沈老板还真是说一不二。”
乔越收了她的银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让她多保重。
临桂府虽说州府衙门都和江夔朔州等一样,但其实它的地理面积要小很多。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临桂府尽管小,店铺酒肆茶馆等却不少。
骆秋在城中吃了逛,反正就像是撒开了锁链的幼兽,好似已经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她还有正事。
齐老三在一旁跟着她瞎逛,急得直冒汗,在一旁小声劝她:“骆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去买马?”
“不急,先逛逛。”骆秋进了一家刺绣的店,从铺面上拿了一方帕子,拿在手中细细打量,那帕子从面料质地到上面绣的图案纹路和她以前见过的都截然不同,她看着新奇,问店里伙计:“这帕子是咱们当地的货?”
那伙计瞧着年岁和可为差不多,却长了一张玲珑心,瞧着骆秋不像是当地面孔,应当是个好主顾,便十分殷勤地伺候道:“是啊,这是咱们的当地出名的壮锦,你瞧这色泽,再瞧这上面的图案,只有咱么这里才有,别的地方买不到。”
伙计说得眉飞色舞,极力给骆秋推荐。
骆秋在铺子里看了又看,的确是不同于两江的绣工,就连盛名的浮光锦和真金云锦都不能遮了这壮锦的美,这种美不同于浮光锦的流光溢彩,也不同于真金云锦的雍容华贵,这种色彩极具反差的对比给人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她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齐老三见她选来选去,始终挑不到个合心意的,犹自在一旁着急。
骆秋脑子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开始不动声色的套话。
伙计听她话里放着钩子,越发觉得不能放过这么个大主顾,伺候的更加殷勤。
从锦绣铺子出来,天都沉了,乌黑的云像是遮天蔽日泼下来的墨。
骆秋说了要带着齐老三吃好的就不会食言,两人去了城中最好的酒楼,定了两间客房。
等小二端上酒菜,齐老三已经憋了一路,“骆姑娘,咱们逛了多半天,连个马市都没见着,如何买马?”
骆秋正是在集市逛的时候,理清了思路,这时扯下来一只鸡腿递给齐老三,剩下的一只塞进自己的嘴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你家公子对边境了解吗?”
这话说得无头无脑,齐老三虽是跟在闻居远身边的麒麟卫,但他远不如非昨,对于闻居远也是知之甚少,他呆愣片刻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