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秋微微一哂,将口中的茶艰难地咽了下去,“我表哥不懂行情,我以前贩过的东西多,不光是物件,活物也卖过,总想着货比三家,但樟嘉府太远了,只能问问沈老板的意见。”
她尽量把话往价格上扯,避免被沈瀚再度察觉。
沈瀚似乎还再揣摩她真正的意图,轻轻转动着已经见底的茶碗,思索了会儿才悠悠说道:“这些年我也不常去樟嘉府,对那边的市场并不是很熟悉,只是听说那边有上好的矮种马,虽然长得个头不高,但跑得却快。
骆秋眼睛一亮,但她还是按捺下微动的心思,貌似随口一问:“马匹也有这么多讲究?我在两江还从未见过这种马,若是能把这马引进,是不是会大赚一笔?”
沈瀚对她的异想天开莞尔一笑,“矮种马虽说跑得快,但寿命不长,买了也是亏本买卖。”
骆秋想得却不然,转而问道:“沈老板对南堰国的风土人情可熟悉?”
沈瀚停住转动茶碗的手,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还想和南蛮子做生意?”
骆秋深以为然地点头,“有何不可?他们对我们大乾始终虎视眈眈,我从他们手中赚银子,总比让他们从我们手中掠夺好。”
沈瀚再一次对她产生了荒诞又惊艳的看法,她一面是汲汲营营的商人,一面却仿佛又满腔热血,不输给战场上的士兵。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那宛若琥珀的眸子里看情自己欣赏的表情,他卸掉了防备,坦言道:“南堰国紧挨着咱们的临桂府和樟嘉府,两府地理位置非同寻常,上次我与骆老板讲过临桂紧挨南堰国的地方群山环绕,还有瘴气,那边耕种非常不易,只有少数开垦的林田,不过樟嘉却截然相反,那边地势开阔,是一大片山中平原,因此可骑马长驱直入,也正因如此樟嘉府可见马市,但临桂府只有零星的牲口市场,卖的还是牛骡子之类的农耕之物,不怎么值钱。”
骆秋听他终于把详情说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还真是孤陋寡闻,早知道在朔州和江夔跟着闻居远应多学一些,不至于到了现在用时方恨少。
她原本以为临桂和樟嘉都挨着南堰国应当差不多,却没想到仅仅因为地势不同,就有如此大的差别,如今她已然到了临桂府门口,若是再折腾一番路程,怕是会耽误了大事,只得另想办法。
“骆老板在想什么?”沈瀚见她沉默不语,好奇问道。
到了此处突然有种山穷水尽的感觉,她以为带着足够的银票就能解决很多事情,但没想到对事物的认知她还差得远。
一方面她不清楚闻居远到底要她买空马市做什么,另一方面她也拿捏不准沈瀚此人,她既不敢轻易偷换闻居远的意思,又不敢贸然相信沈瀚,她现在真是左右为难。
“我在想江夔为什么会戒严?”
别的她不能说,也不敢问,只能从最初问题出现的根源想明白这其中的脉络。
沈瀚有些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绪,闻言很是诧异,“怎么又想到这里了?”
骆秋揉了揉发愁的脑袋,“沈老板也知道我的根在江夔,若是那里出了大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的生意岂不是要毁于一旦啊…”她说得沉重,甚至还带着哭腔,可心中却十分笃定这一局闻居远绝不会输。
沈瀚深知她能把臭水沟变成如今的远客居一定十分不易,银子未必是重中之重,心血才是关键,对此他能感同身受,“江夔形势不明,未必就有你想得这般严重。”
“沈老板不知在我出门时,听远客居的行商说是因为城中混入了南堰国的奸细,若是南堰国真得要对我们大乾用兵,看这架势,江夔岂不是要首当其冲?”骆秋又说。
沈瀚将茶碗的酥油茶饮尽了,这茶起初喝并不习惯,可随着天气转凉且阴冷连绵不绝,他慢慢地习惯并且爱上了这浓郁的味道,喝完之后通体的血液像是被熨过似的,十分舒坦。
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从江阴到江夔时,局势已经不好,江阴那边虽然没有像江夔一样戒严,却似乎也听到了风声,家家户户都在囤粮,就连官仓的守卫都比往日多了一倍,难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他眼中闪过火光,想起离家时的场景,边境从来都不太平,南堰国和西番国就像伏在暗处的狼,随时等待着咬下大乾的一块肉。
他忽然又想起他们上次说的事,这才发觉骆秋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朝廷边务,还有她对朝中的事情也颇感兴趣,原来她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都差点儿被她糊弄过去。
他紧抿着唇线,看向她,“骆老板还想知道什么?”
骆秋尚在想他刚才的话,被他冷不丁的一问,有些回过神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来,“我还真是放心不下江夔的生意,若是此次南下不能选到一本万利的货物,我回去都不甘心。”
沈瀚摩挲着手指,盯着上面一点黑色墨迹,淡淡道:“一本万利,除了战时粮草和马匹,恐怕没有什么能让你大赚一笔了。”
骆秋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像是附和似的:“你说的对,但是又不能过于招摇,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不但赚不到,恐怕还会丢了性命。”
“你若真想铤而走险赚笔大的,我倒是有法子。”沈瀚将手指上的墨痕摩挲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他的声音也慢慢平和冷淡下来。
骆秋状若惊喜,“什么办法?”
沈瀚垂下眼眸不再看她,“鲸州帮或许能帮你走货,而且运往内陆的货物只快不慢,就是你要花一笔可观的银子。”
“鲸州帮?你不说他们是打家劫舍的海匪吗?”骆秋大惊失色。
“你忘了我也说过鲸州帮和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经他们手的东西,一定能安然无虞的运送到你想到的地方,而且…”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沉,似乎在蓄力一样,然后才慢慢地说道:“你不是很着急吗?”
他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她的意图,之前说的天花乱坠,不过是障眼法,其实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赚多少钱,而是究竟能买到什么,且最快能用多长时间回去。
她是个商人,却不纯粹,她在为别人办事。
茶碗哐啷一声被倒扣在桌上,沈瀚的目光已然蓄成了一汪冰河。
骆秋见势不妙,意识到定是自己刚刚露出了马脚,其实她也清楚从一开始沈瀚就对她多有打探,没有全然相信,齐老三一来更是引起他的猜忌,她知道他现在还摸不清她身后到底站着谁,但是以他能够建立如此大的商队,且行动有序有规有据的能力,想必商队所到的地方也必然有他的人,想要查清楚自己的底细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不打算再胡编乱造,何况糊弄肯定是糊弄不过去了。
“沈老板连日相处下来,我想你应该大致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爱财,但却不会为了钱财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我观沈老板也应该和我是一样的人,我有秘密,现在还不能说,但我能答应沈老板一件事,咱们做商人的很不容易,我不会轻易坏了你的规矩,更不会背后害你。”
这算是彻底交了底,信不信的,得看对方了。
沈瀚默然不语,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溜走。
骆秋已经不打算再等了,起身就要离开。
叮当一声脆响,只见沈瀚又伸手掀了茶碗,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信任很危险。”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想起了什么,情绪也有些落寞。
骆秋欠身起来的屁股又重新坐了回去,端正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插科打诨地接茬。
“你不打算说你真实的意图,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暗藏着危机,我建立如今的商队不能冒险,剩下的路就该分道扬镳了。”
沈瀚这话说的艰难,其实他还有另外的一条路给她选,但是他没说出口。
骆秋听他的意思是要拆伙,心里惦念着之前谈好的生意,想着再试试,“沈老板,我知道空口无凭,不如这样我可以押一些身家给你,你总能放心吧?”
沈瀚将手垂了下去,搁在膝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他斩钉截铁道:“不必再谈了,进临桂府就当我送你们最后一程,生意之事待日后有机会吧。”
骆秋见他脸色沉静,带着言尽于此的决绝,她欲要张口又吞了回去,最后只是将茶碗中的酥油茶饮完,又将茶碗摆正,才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骆秋前脚退出帐子,乔越后脚就溜了进来,见沈瀚面色不虞,以为他们聊得不痛快。
“当家的,我瞧着骆姑娘是个好姑娘,她…”说实在的,乔越有时候觉得骆秋聪明归聪明,可在男女之事上却像是个木头桩子,连他这么老实的人都看得出沈瀚对她特别,但她仿佛就是不开窍,他苦恼地挤了眉头,叹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