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祯帝以为自己盼着熬着的事终于有些眉目,像他殿外树上枝丫刚刚盛开的花一样,满心欢喜想要上前查探时,一声长而刺耳的声音传来,忽的打断他。
“禀圣上,康乐公主,她去了靖玄司”
文祯帝眼皮抽了抽:“靖玄司?”
“康乐?去靖玄司?!”
他一个当父亲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女儿能胆大到如此地步。
下人依旧跪地不起,见圣上顿了顿,又说:“公主许是在跟萧令使一同查案”
“查案……”
文祯帝拂了拂下巴上的稀疏胡子,若有所思的喃喃。
“这案子进展到何种地步了?”
文祯帝大可以等到萧封止亲自向他来回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要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萧令使先后抓了两拨人到靖玄司,一次是韩王府近侍,再次是高尚书门生”
听到韩王,文祯帝眸子陡然震了震。
他膝下只有康乐一个女儿,只是多年前为稳固朝臣谏言,从宗室里过继来的,那时这孩子就已经心性长成,和景熙王不一样,尚且还在懵懂。
当朝皇子只有两位,康乐公主都以皇兄相称,只是其中一个也就是韩王,从小性情高傲视人为蝼蚁,稍大些知道自己能当太子才有所收敛,只是对康乐一直很是冷淡,变着法的贬低打压他。
而另一位,景熙王,倒是与韩王截然相反,他性情温和,待康乐如亲妹妹,入朝没多久便得到了文祯帝的青睐,就是这点被韩王敏锐地察觉到,之后精于抢功,于是景熙露面的时候也变得少了。
眼看现下朝臣蠢蠢欲动,又到了该成群结队的进言催促立太子之事……
文祯帝再次望了望高墙宫外的蓝天,映衬着繁花高高挂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待此事了结……便就论一论这立储之事吧”
他将手背过身后,沉着头再不言语。
几里之外,高墙变瓦舍,繁花换清冷。
任何人踏入这靖玄司,都会不由的感受到一股从脚底升至头顶的彻骨寒意,明明是温温秋爽,气候宜人的季节,到了这里像是多了一道屏障似的。
郝昭一路上被当街拖了过来,大几百米的路程,拖得他尊严全无,直到靖玄司门口时,他已没了力气,也再抬不起头来。
昏暗是见不得光的人唯一的避难所,透过窗户直射进来的浅浅微亮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这常年阴森晦暗的审讯室里,此刻却突兀的多燃了几根新蜡。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能温暖人心的作用,只是他们令使为了方便康乐公主能看清罢了。
沉重锁链发出阵阵铛响,凉意从四肢传来时,郝昭眼皮终于动了动。
萧封止能很敏锐的察觉到他那眸底几分恐惧的轻颤,被缚的双手也无意识的抖动起来。
他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怕靖玄司。
迎面对上萧封止逼近的可怖面容,微弱光线在他那颇为立体的五官上衬出暗影——郝昭只能看到萧封止靠近光源的那一半眼睛。
凌厉之后,更是沈嘉宁的鄙夷睥睨。
公主?郝昭可笑的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觉得以她的身份出现在靖玄司不甚妥当,竟然连带着自己也没那么惶恐了。
原本是给萧封止坐的主位被铺好了垫子,将康乐公主给请了过去,而身为老大的萧令使,握刀肃穆的站在一旁。
闻征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差事能这么难办,他斜眼瞧了瞧旁边铺满一面墙的刑具,一时拿不定主意。
“本公主就问一句话……”康乐的慵懒倒是和吐出来的话格格不入,还掺杂着些许冰冷,“信是谁指使你放的?”
几双堪称能索命的眼神直勾勾的向郝昭刺过来,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锁链,轻嗤一声:“无人指使”
“信是我写的,也是我放的,我就是看不惯高肃道貌岸然,我就是要把他拉进地狱!”
面前两人对此无动于衷,萧封止还心道无趣的闭了闭眼。
鞭声破空撕裂,闻征手上使了些巧劲儿,打在身上一样的疼,但却没有将外衣撕破,看不到内里的伤口。
但凡眼尖的弟兄们都能看得出来,康乐公主虽为女子但却不惧血腥,就连他家主子萧令使也并没有在审讯人这方面做任何的嘱咐,闻征这样做,单纯就是为了不脏公主眼睛,以防圣上怪罪罢了。
郝昭在几秒之内胸腔震颤喘息,疼的龇牙咧嘴生生忍住了没出声音。
“你所用墨是御供墨,所用纸张是次等宣纸,若不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你连接触这些的资格都没有”
萧封止垂着头,漫不经心的一一展列。康乐在听完这番言语后趁着郝昭没回过味,又说:
“擅用御墨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要一死了之用命换来那人许诺给你的利益,但你没想过你远在江南乡镇里年迈老父母的命吧?”
她想诈一诈郝昭,但出师不利,余光注意到萧封止投来的视线时才意识到。
“我父母年迈早已亡故,哪里还有什么九族?公主要想诓我,也烦请您做做调查!”
又一鞭,没收力气甩了过来。
郝昭心里不服气,可是在鞭子面前又不得不泄气,毕竟那一墙的刑具还在泛着冷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想到这,眸子前有道身影动了动。
萧封止溜达一样的挪到放满各种刀具的桌前,指尖轻轻一一划过,最后停在那柄最小的匕首上。
“父母亡故是对,可这无九族之说……”
“便就不对了”
他观赏似的将那柄匕首举到半空,左右转了转,歪过头威压无止的向郝昭走来。
“你有十年未回过江南,是如何得知父母已逝的?”他问。
“自然是乡邻来信”
萧封止闻言嗤笑。
他走到郝昭身旁,坦然无畏的对上他斜睨过来的视线,将那柄引人注目短刀又往前伸了伸。
“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郝昭心里一紧。
包括在一旁静坐的康乐,也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被带进来,懵懂且又恐惧的环看四周,板直的站在原地揣着手,最后看向了被紧紧绑住的郝昭。
“大,大哥……”
小女孩声若蚊蝇的喃喃叫了声,引的康乐蹙眉关注。
这孩子……从哪来的?
康乐转头向萧封止的方向望了一眼,想着这几天基本都和他待在一处,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哪一种契机,能让萧封止在今天这个时候抓住主动权,成功揭过她刚刚的漏洞。
郝昭依旧怔愣着,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仁去看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小女孩,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不可能”他奋力挣扎着,说:“这不知道是你从哪里拉过来的野孩子,休想威胁我!”
在郝昭的目光下,萧封止一言不发的朝着那小女孩走了过去,手上举刀的动作依旧不放。
康乐禁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又在萧封止投过来的一瞬目光下坐了回去。
小女孩明显梳洗过,身上衣装整齐干净,若不是那双我见犹怜的眼睛,郝昭也不至于有那一瞬的动容。
她双手捏着什么东西,后又把它拿了出来,眼泪蓄在眼眶,向郝昭走进一步。
“爹娘被坏人杀死了,爹娘被坏人杀死了……”
郝昭抑制不住的眨着眼,将快要涌出来的泪一点一点的憋回去,在昏暗的环境里不明显的哽咽。
他家家贫,唯一值钱的物件是个玉哨,郝昭有印象,那是他爹年轻时跟着村里老大一起盗墓得来的,只是往后不再参与,他爹说过,等他学成归来,就将这玉哨送给他。
玉哨原本表面有几道浅纹,可近看,现在已经全然消失了,可知玉哨的得主这几年对它有多爱不释手。
郝昭看着眼前哇哇抽泣的妹妹,身到绝境第一次感觉到心绞,话到嘴边说不出,难言之隐卡在喉咙里生疼生疼的。
“既然你知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你这妹妹便也留不得了”
萧封止说话没什么温度,站在暗处冷冰冰的说着现实情况,眼神算不得有温情的停在了小女孩身上。
“哥哥,不要做坏人好不好,这位大哥哥说了,只要哥哥没做坏事,就可以跟瑶瑶回家”
苦肉计虽然算不上什么强酷手段,但确实是最有用的,既能做到不用酷刑,又能得来他们想要的实情,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事。
心理防线被逐渐击破,一事无成的悔疚感更多了一份,郝昭泄力垂下脑袋,长叹一声。
他手里捻着刚才郝瑶递过来的玉哨,轻声开口:“让孩子先出去”
康乐先一步给银枝使了个眼色,叫银枝把郝瑶带了出去。
“我确实不知背后是何人,只知道他手握重权,能顺利让我把信送到宫里去”
“信中信,外面那封是给我的,里面那封是按照他所要求给高肃或是高贵妃的”
“我不知那墨是何墨,纸是何纸,在前几天,我们就断了联系,我也是从你们第一次来尚书府才得知事情暴露”
“他许诺给我的高官爵位,什么都没有了”
“一事无成,又一无所有,本来想一死了之,可却等到了你们来,我那才知道所有罪责都被推到了我一人身上”
走也走不了,死也死不了,被拖沓着尊严扫地,其实和死了也无甚区别。
只是现在唯一的意外,是他这个妹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