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深秋,金銮殿上。
龙椅上坐着皇帝,文武官员分列而立,抖着胡子的刑部尚书正捉着一块笏板,抖着胡子奏报方终的圆审事宜,讲的都是提前编好的废话,没什么用,例行公事而已。
一群人听得昏昏欲睡,尚书大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哔哔啥,皇帝也没心思认真听,这是个平常不过的早朝,甚至比平时还乏味些。
直到惊雷一样的军报被送了进来。
大殿上的一干人等齐齐回头,看着个跌跌撞撞的兵被俩禁卫架上前。
那是个满身血污的边防兵,手里握着一狼藉的报筒,那上面刀劈剑砍的印记不少,红封签快溶了,明显是一路上遭了不少难。
然而此兵比报筒狼狈,她看上去至少有三天没吃饭了,脸颊都凹了下去,嘴唇干裂,好像下一秒就会死过去,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虚弱道:“漠北……军情,天阴关……破,破了——”
“了”字出口,那士兵像是魂被抽走了,整个人立刻一软,瘫倒了下去,头垂下去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被一个禁卫带下去了。
朝堂上一阵死寂。
直到皇帝倾身:“拿过来!”
另外那禁卫才后知后觉地从边防兵的手里抽出了那军报筒,三步并作两步地跪呈上去,方才还神色惫懒的皇帝上下扫完战报,眉头都绞在了一起:“文卿。”
他叫的是最前列的宰相文缨,此人年逾六十,却称得上一句精神矍铄,出列道:“臣在。”
皇帝举起军报,闭了闭眼:“你念念。”
文缨绝不是慌张的人,但天阴关是御北关隘中唯二的雄关,离北地王庭云集处也有好一段的距离,就这么悄无声息、突如其来地被攻克,背后的敌人备战究竟备到了几何,就十分值得担忧了。
这老臣上前接过来,走下九阶面向群臣,吐字清晰地读了一遍,战报简洁,只有短短数语。
“天阴失守,连州陷落,三城已破,守将张广山战死,北鞑铁骑向南,兵锋直指中原。”
落款是张将军副将李一的字迹,写得潦草而匆忙,上面似乎还沾着血。
群臣哗然,皇帝道:“谁来说,怎么办。”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就那么三十来个字,一时间谁也摸不准情况,诸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奏报奏到一半的刑部尚书还没来得及回列,尴尬得无以复加,到了还是文缨拱了手道:“陛下,国逢惊变,正当镇定,北鞑虽然势大,到底是我大齐属臣,没有低头的道理。”
尚书大人趁机退了回去。
她顿了顿道:“然而我朝承平百年,京营疏战,边军分散,莽攻未必有优势,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乃遣将固守嘉峪关,以安关内万千百姓,再观后效。”
皇帝神色没动,文宰相说完了话,自己回去了。
武将列里传出些窃窃私语,明显有人想站出来,却被文相门生王大人抢了先:“陛下,文大人老成谋国,臣附议。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到关键之时不出,乃仁政也!不可逞一时血气之勇,打无备之战,或将置江山社稷于险境啊。”
“荒谬。”
连带皇帝在内,众人都向说话的瞧过去,那正是年老的英国公张锐,他七十多了,须发尽白,和镇国元帅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国之大将,可惜常冉已死,张锐垂暮,曾经的本朝梁柱,如今也只剩下一根了。
英国公虽然老,人的心气却还没散去,冲玉阶之上那当自己儿子都嫌小的皇帝一拱手:“皇上,文相精于谋略,却不懂行伍事,凡用兵须占先机,若无先机,就不能短了气势,如今北鞑子已经开打,想要卫国,就不能龟缩在嘉峪关。”
他向右手边斜了一眼,正看在文缨的身上:“文大人饱读诗书,想必知道法乎上得乎中的道理,但守不攻,必败。”
皇帝沉吟片刻道:“国公这样说,朕倒有一事不明,方才文相所言三军分散难结之困,又当何解。”
英国公又拜一次道:“兵者讲势,将帅到位,不愁难结。”
文宰相没出声。
张锐等了片刻,跪道:“老臣愿往。”
好不容易安静点的群臣又开始咬耳朵了,比方才还明目张胆一些,有人甚至不怎么避讳地操心起国公他老人家的身体,不是没眼色,而是张锐确实已经告老多年,如今还在朝上,说得不好听点,那是吉祥物性质比较多。
皇帝略一思忖,摇头道:“国公骁勇,只是朕也有顾虑啊,前阵子您背上的旧伤还复发,如此高龄,再深入北境虎狼之地,恐太凶险。”
英国公却没起来,继续道:“皇上体恤,老臣心领,只是为将者生来为国为民,理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迎敌要紧,臣请往。”
皇帝又沉默了。
“陛下,”却见顾渊出列道,“国公大义,臣感佩万分,若遣兵出关,臣愿为前锋。”
檀清远心下一动,忍不住用余光朝一旁看过来。
顾将军年轻,英武,功勋卓著,数月前才归来封侯,讲话掷地有声,却不显得急躁,尚未起身的英国公半低着头,在心里暗赞了一番老同袍的后人,却没贸然开口,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道:“国公先请起,潜光回列。”
“是。”
顾渊乃镇国元帅之后,年方二十,天生将才,大小实战加起来打过不下百场,胜率可观,否则得不着“武安”之号,无论从勋绩或品级而言,都是合适人选,只是年纪尚少,做主将稍显不足,打前锋却绰绰有余。
张锐请命本为破大军难结之困,有一个青年后生在前,正好坐镇中军,把控后方,比单打独斗的胜算要大。
皇帝思量片刻,赞同道:“可。”
平阳公主此时太小,尚未参政,不在朝上,太子闻言,瞧顾渊处看了一眼,神色不同于三殿下的那种关切,而是晦暗不明的。
“谁有意见。”皇帝道。
众臣中没人说话,有的没主意,有的没胆色,而本来主张固守的文宰相算个明白人,稍一考量,拎清其中利弊,不再出声。
“行,准奏,”皇帝遂点将道,“命英国公、武安侯率部发兵向北,务歼漠北叛臣。”
“臣遵旨领命。”
退朝之后,顾渊赶上英国公:“前辈留步。”
张锐一瞧,笑道:“这不是武安侯娘娘么。”
顾渊拱手失笑道:“求国公大人别打趣晚辈了。”
张锐是能将顾渊当孙女的年纪和资历,心里赏识,又顾念是老友后人,说起话来也就和善得很:“哈哈,渊儿啊,少年英才,好样的。”
“老前辈谬赞,”顾渊道,“圣旨已下,发兵在即,晚辈想赶明天就拟个章程出来,还请国公指点。”
“我也是这个意思,”张锐收起玩笑的神色道,“不瞒你说,今天是渊儿你站出来,就是你不同我一块去打,我也得请圣上找个青春盛年的年轻将军,这挑北伐担子的,里头必须得有后生。”
顾渊:“说得是。”
英国公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老头子今年七十了,战场能上,没那个勇武劲了,去了就是坐镇指挥,这场仗要打赢,到最后是得仰仗你武安侯,是不是。”
顾渊:“晚辈惶恐。”
正在说话,英国公忽然朝她身后一瞧:“三殿下。”
顾渊闻言转头,只见檀清远站在那里,眉心蹙着,似乎不大高兴。
三殿下今年快二十一,出落得清俊高朗,本来长得漂亮,这些年沉潜一番,事管得虽然不多,人却光华内敛,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儿郎。
顾渊自十五岁起,常在外征战,不怎么见他,偶尔回来时倒也聚一聚,维持了少年时的情谊,有君臣之名,却没多少君臣之实,果然如他自己说的一样,比较像朋友。
然而此处就在金銮殿前,英国公功高年长,先皇特恩不必跪晚辈,顾渊则需要表示一下,结果腿还没屈下去,就被扶了起来。
“见过殿下。”
他性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没怎么变过,顾渊在心里暗暗摇头。
皇子侍读自幼傍身,成年后大都为心腹,只是顾小将军是个打仗的,每天杀来杀去到处跑,都不怎么回来,比较特殊,心不心腹的不那么明显,然而任谁都瞧得出来俩孩子感情好。
英国公活了七十多,儿女情爱见过八百遭,其实看出了三殿下对顾渊的心思,但他不说。
“小王爷拦着武安侯与老臣,是要说北伐的事么。”
檀清远躬身:“老前辈,方才朝会,父皇在上,晚辈掂量一番,还是决定先私下将顾虑说给二位听一听。”
张锐道:“殿下说来。”
顾渊也看他,檀清远道:“晚辈唐突,敢问二位,此去胜算几何,要打多久。”
这话有点太直白了,张锐一时没答话,顾渊思忖片刻,看了一眼英国公,又转回来道:“战事本来变化颇多,这说不好,我军兵力大于北鞑子,硬说胜算,应该是能过半的,至于打多久——这臣心里就没数了。”
檀清远尚未发话,顾渊又瞧瞧英国公,道:“前辈有何见解?”
英国公:“殿下担心什么。”
檀清远叹气道:“我朝眼下这个境况,怕是撑不起持久战。”
顾渊等着他继续说,只听三殿下又道:“二位都是能臣武将,比我了解军情,我朝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打了这么久的仗,国库不充盈,这两年收成又是那个样子,农事、漕运、商贾往来,都不景气,若能速战速决还好,超过三年——”
他顿了一下:“超过三年,怕是耗不下去。”
顾渊在思考,没发话,英国公点头道:“殿下所言不错。”
这老将心里大概有数,让他这么一说出来,干脆转向顾渊道:“怎么着,小将军,你什么看法。”
檀清远应声去看顾渊的神色,谁料后者稍一沉吟,突然跪了他个措手不及,拱手道:“殿下放心,臣以项上人头起誓,三年之内,必全歼北敌,不让鞑子铁蹄染指关内半寸。”
“潜光,”檀清远对顾渊不怎么虚托,都实打实地搀胳膊,“你对我发什么誓呢。”
张锐赞道:“果然是少年英豪,这誓,哎,老夫五十年前也发得出来。”
顾渊就着檀清远的手站起来,摇了摇头:“三殿下没这番话,臣心里就没数;这话讲了,没数也得有数。”
檀清远叹口气,道:“只苦了二位——和陷阵的三军将士们。”
然而张锐却道:“这话老臣不同意,方才朝上讲了,为将为兵者,那保家卫国本是天职,不兴这一说。”
檀清远闻言道:“前辈所言有理,晚辈惭愧。”
顾渊:“话虽如此,平心而论,臣等有幸得殿下关心,岂有不满呢。”
张锐笑道:“这倒是。”
檀清远垂了一下眼,脸上似乎有些笑意,又似乎没有,末了道:“既然两位心中有数,我这外行就不指手画脚了,愿此去平安。”
他话一毕,就有要走的意思,张锐点点头,顾渊却道:“哎,留步。”
本来要转身的檀清远就顿住了。
顾渊笑道:“好久没跟殿下喝酒了,去臣那来两盅么。”
张锐心有所觉地咳咳道:“老臣府中还有事,失陪了,傍晚府中,恭候武安侯。”
顾渊拱手礼道:“是。”
檀清远不知往哪放的目光下意识地随英国公离开的方向跟了两下,末了还是看回了顾渊的眼底。
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