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槊奏歌 第28章 第 28 章

柳燕闻言，这才放宽心。村里人对柳宵的评价不算好，但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柳元说的话。

柳宵却是一脸阴郁。他并没有因为柳元为自己说好话而心生欢喜，相反，他觉得柳元这人着实虚伪。

柳宵吃得很快，他不想跟柳元挨得太近。用饭后，他没有早早回房，而是在角落处坐着，并仔细听柳燕说话。

中元节将至，恰逢今年又是柳宵父亲的断生之年。那些繁复的规矩，柳元不是很了解，他只能来与柳燕商量。

在世之人聊起死者，便会平添悲凉。三言两语间，柳燕的眼眶就红了。柳宵坐在角落处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神也黯淡下来。

柳宵尚且年幼时，柳源便入京赶考。但在柳宵脑海中最深处的记忆，便是柳源那张灰青色的脸，还有地上鲜红的血……

柳宵不愿回忆，因为他完整地回忆之后，便会难以抑制。他心头似乎有一种东西在躁动，只是幸好还能压制得住。

柳宵望向屋外，漆黑一片。耳边，柳燕抽泣不止。

过了许久，柳元起身准备离开，柳燕正欲将他送出门外，柳元却不依，道：“嫂嫂不必相送。”

“你难得来咱家吃顿饭，送一送也无妨.....”柳燕拭干眼角的泪珠，走路却显得无力。

柳宵见状，起身拦住柳燕：“娘，我来送。”

柳燕顿了顿，缓缓点头道：“也好。”

这是柳元这么些年，第一次见柳宵主动送他出门。柳元有些意外，他看向柳宵的眼神流露出欣慰，却见柳宵仍是一脸淡漠。

矮小的院门处，柳宵停住脚步。他的脸在夜色中更显寒意：“记得给我爹多烧点纸，别忘了你举人的功名是怎么来的。”

说完，柳宵便将院门紧闭，只留下柳元独自僵立在院门外。

柳宵回到屋内，柳燕已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那里供奉着柳源的牌位。北幽并未有在断生之年后供奉死者牌位的传统。这次中元节过后，这牌位便要消失了。

柳宵走到柳燕身旁，他望着那个矮小的牌位，心里泛起一阵悲怆。良久，他才收回视线，轻轻地走回卧房。

柳源的遗体被人抬回来时，柳宵才五岁。那个稚嫩又无知的自己，柳宵总是无法回避。就像脑海深处的记忆，越是想要遗忘便越是记得清楚。

院外，喧闹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两个陌生男子驾着牛车而至。

柳宵好奇地出门张望，他并不知道这悲哀的气氛为何而来。柳燕却是急忙冲出院门，她在看到躺在牛车上的柳源时，便嚎啕大哭起来。

柳宵这才明白，原来车上躺着的人是他日思夜想的父亲。

柳源被人放在了地上，他的面容与柳元极其相似。而此时，他的脸却不像柳元那般鲜活，像是覆盖着一层灰。

在院外，村里的那些人看着热闹，却怕沾上晦气。

有人说起了闲话，道：“柳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他进京赶考时就病重了。”

柳元急忙下了牛车，他一边劝慰柳燕，一边又与那两个陌生男人商量着把丧事办妥。

银钱不够，纵使柳元把笑脸赔尽也不管用。那两人黑着脸，与柳元讨价还价。屋内，柳燕的哭声不绝于耳。柳宵仔细端详着柳源的脸，在他眼中，柳源即使闭上了眼也依旧俊美。

悲伤，愤慨……终于，柳宵亦号啕大哭。

按照村里的习俗，停灵七天便可下葬。但因为一些事情没谈妥，柳源下葬被耽搁了两天。

丧事铺子里的人极难说话，柳元亦不敢抱怨，只能由着他们刁难。柳宵望着自己熟悉的家门，里里外外都挂了白。在没有阳光的昏暗中，这些白分外刺眼，如剑刃扎进柳宵心头。

一日后，柳元与柳燕皆身着丧服，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丧事铺子打好的棺椁。棺椁被人运来时，来者面色不善。

柳元怒道：“这棺椁如何能装人？”

那棺椁不算小，但柳源个子高，这棺椁定然装不下他。

只听一人语带讥讽道：“少了银子便少了木料，我劝你们还是将就着用吧，不然......人放久了怕是会臭。”

柳元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争辩。

柳燕心中本就郁愤难平，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对着那两人怒斥：“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我已经写下欠条，缺了银子以后自然会补上，你们连这也不让……我相公若是在天有灵，必不会放过你们！”

那两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货，如今竟被一位妇人当堂叫骂，心中怒气渐生。他们仗着自己身强体壮，便将柳源抬了起来。一人按着柳源的头，另一人抓着柳源的脚，欲将柳源强行塞入棺椁中。

柳燕与柳元扑上前阻拦，却无济于事。那两人力气大，他们无法与之相抗。柳燕死死抓着其中一人的手，却被另一人推到在地。

柳燕头发凌乱，她跌坐在地上不停哭喊道：“你们不得好死！”

柳元亦是着急万分，他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动手阻拦。忽然，一人吃疼得嚎叫起来，背部传来的疼痛让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人看向身后，只见柳宵握紧拳头，满脸愤慨：“不准推我娘!”

柳宵又往那人肚子上狠狠捶了一拳：“把我爹放下!”

屋内回荡着柳宵的怒吼，柳元与那两人都愣住了。但柳宵毕竟还是个孩童，那人龇牙咧嘴，一脚踹向柳宵。

柳宵被踹得向后仰倒，额角也被磕破了，雪白的头巾上渗出点点血迹......他倒在地上，却看不见自己额头上的血。在他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只看到了从棺椁内渗出的血迹......那是他爹身上的血......

思及此处，柳宵依旧会萌生出一种无力感。

然而，这就像是一种诅咒，每逢中元节便会发作。

窗外月色冰冷，柳宵的眼眸亦盛满寒意。

其实也没什么......那些人不过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