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意?”“钱大人”略加思忖,“我来,因我无趣。”她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茅草屋主,你这天下,确实有趣!”
任七绝:“钱姑娘此言何意?呃……我的?‘天下’?”
“钱大人”瞥了沈文骁一眼,又对任七绝继续说道:“茅草屋主,如何称呼?‘任’,为贵姓?‘某’,是贵名?”
“钱大人”此句问话有如一道天雷,劈得一直在旁听得极认真的杨影,下巴都要掉下来:这样貌美又有钱的女子,脑子却是真的有病。
沈文骁亦被“钱大人”的疯言疯语击得神经紧绷:“如何称呼?”、 “贵姓?”,不正是方才我问这“钱大人”的话!这姓钱的,她是在学我的话?难道是在挑衅?
任七绝却摇头笑了笑:“任某,呵......”
这些年观江湖上形形色色之人,任七绝知江湖之大、天下之大。习奇人奇事以为常,无奇不有便不足为奇。“钱大人”的言语,任七绝并未过多揣测,只是觉得自己着实无奇无趣,这少女倒有几分新奇有趣。
任七绝重新说道:“任七绝,姓任,名七绝。”
“任,七,绝。”“钱大人”一字一顿重复道,她微微点了点头,又盯着任七绝看,脸上浮出几抹研判,影影绰绰地覆在她花容月貌上。
只见“钱大人”高抬起手,绕至肩后,四根手指齐按在背后高出头顶的巨斧斧刃上。“钱大人”的指骨微蜷,指尖顺着半月刃向下划。
沈文骁心中一凛:果然如我所料。姓钱的来者不善!她是来找任七绝麻烦的。任七绝的麻烦与我何干!只是,或对我沈家不利?
沈文骁尚未理清,只见“钱大人”蜷指之手已离开斧刃,于空中化掌,向前探去——
却并非探向任七绝。
“钱大人”径自将手掌朝她身前几步外的余星悠伸去。
“不好!”沈文骁握住刀鞘之手一紧,另只手上“宾客名册”一扔,当下出手拔刀,却被不知何时飘到他身旁的任七绝制住了手,拔了一半的刀随即被任七绝按回鞘中,兔起鹃落。
“你干什么!”沈文骁吼道。
“二哥且慢。”任七绝松开手,从地上捡起“宾客名册”,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间切磋,你我还是作壁上观。”
沈文骁正欲发作,却见余星悠伸展双臂,向后退出几丈,颇为从容地卸下负于身后的乌鞘长剑;而“钱大人”并未急追上前。
余星悠说道:“小妹妹烦闷无趣,便想和我比试呀?实不相瞒,你找我比,那可真是选错了人。本姑娘剑上的功夫,论剑意、剑气,或是剑势,可谓是——一无是处!”
任七绝不禁大笑,心道:星悠所言的确是发自她肺腑,并非是她故作谦虚、妄自菲薄。他同余星悠性情相投,追根究底,恐怕要归结到初识时,二人在武学上皆是——一无是处,且一无所趣!
直至余星悠的义父——“天下第一剑”余修,死于九年前沈家庄那场一夜间多人遇害、失踪的变故。其后,余修平生知己,东海吴门吴仲通,竟将其全部功力传予任七绝。
任七绝时至今日仍有些莫名:吴仲通痛失知己心灰意冷,便同伯牙摔琴断弦一般,宁愿散尽毕生功法隐匿江湖?又恰遇到了在同场变故中失去至亲的他,便权当可怜他这对武学“一窍不通”又无依无靠的少年?
吴仲通却告诉任七绝,“天下第一剑”余修在世时,也执意要收一对武学“一窍不通”的女子为义女,将毕生所修剑法倾囊相授。江湖中人亦不解:此女出身、来历不明,年纪看来已有十五、六,武学根基弱,筋骨平常,资质无奇,可谓‘一无是处’。余修究竟缘何此举?
江湖评说之于余修不过浮尘,他只同吴仲通一人讲道:“习武之人一生致力于提升武学境界,最为关键之处并非‘根基’、‘资质’,而在于‘初心’与‘胆识’。我曾以剑试之,这无名无姓的小姑娘怕是天生无畏。即便对手的剑意纵横绝世,剑气千变万化,她也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生死之间仍谈笑自若眼都不眨一下。我自问,若是与实力悬殊的对手较量命悬于一线之时,恐怕达不到如她这般的‘忘我’之境......”余修笃定自己挑对了徒弟,挑出的,是“百世一人”!
然而世事难料,余修收义女之后仅一年,卷入沈家庄的变故而撒手人寰。而吴仲通散尽一身功法后,亦离开东海吴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只留一莫名的传人任七绝,与百世的一人余星悠......互作个伴。
任七绝并非不想知道沈家变故的真相,亦并非放下了仇恨,然而倾沈、吴两家之力,真相却仍是摸不到边,杳不可寻;仇家之影,更是不知所指,茫然无知,于是,空得了一身内力功夫,如此地日复一日。
余星悠则身负义父的“天下第一剑”,或在天风山山顶,又或是在武林水边,捉鱼、逗鸟,赏花、鉴宝、吃茶,看雪,总之,剑是根本不会拿出来练,如此地年复一年。
九年后,这样的“百世一人”竟如此地对上了个“钱大人”,下文究竟如何?“莫名传人”任七绝,倒也莫名地有些好奇。
思及此处,任七绝不禁又“哈哈哈”地大笑三声,笑罢扬起酒壶又是一口。
“钱大人”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有趣!真有趣!比试?比!”
语毕,“钱大人”双脚一登,离地而起。她轻拂衣袖,层层叠叠的衣裙一齐翻飞,霎时已降至“百世一人”余星悠身前。
余星悠只觉瞬间的眩惑,耳边是“钱大人”裙边袖角碎石玉珠相撞击之声,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手中连剑带鞘竟已被“钱大人”一阵风般卷走。
“钱大人”衣袖向后一甩,只听裂石般的一声——
杨影脚下不远处,地面向下凹陷出一个坑。余修那柄“天下第一剑”,剑尚未出鞘就连剑带鞘地被插在坑中。
剑鞘随即开裂。
杨影吓得坐到地上。
如此地,一声“啪啦“,接一个”噗通”地宣告:比,完。
“可恶!”沈文骁怒火中烧。”天下第一剑“连剑带鞘地被插入坑中,于他眼中,如同将“女承父业“之旗倒挂。
沈文骁见余星悠蹦蹦跳跳地跑到大坑前拔剑,他低下头简直不忍直视,如同是自己受到奇耻大辱一般。只听余星悠没心没肺地说道:“呀,拔不出来。”
“小妹妹生的什么奇力!义父若知我输掉比试输出个坑这么难看,他九泉下笑我,笑声能从这坑里传上来。”余星悠双腿开立下蹲,两手齐握住剑又道:“此剑是我义父之物,小妹妹来帮我拔出来。”
“钱大人”闻余星悠所言,径直走到坑前站在她对面,微微下蹲,直至背上大斧斧柄触及地面。
余星悠见“钱大人”伸出双手覆在开裂的乌色剑鞘上,与自己的双手妳的高些我的低些,如同为共拔一个千年胡萝卜作准备般。
“钱大人”:“拔?”
余星悠:“拔。”
“钱大人”覆于剑鞘的双手向上一抬,似不费吹灰之力,连鞘带剑便拔坑飞起,脱开余星悠的双手。
余星悠仰头叹道:“呀——”
“钱大人”衣袖一挥,将飞出去的剑卷了回来握住。见剑鞘开裂,她自顾自地说道:“碎了?无趣。”
“无礼!”沈文骁怒不可遏,不等余星悠开口,他便上前几步说道:“此剑乃‘天下第一剑’余修余前辈遗物!”
“钱大人”:天下的无趣之事?关我何事?”
沈文骁:“还请这位‘钱大人’钱女侠将余修前辈的剑还给余姑娘,莫对此剑无礼!莫......”
“沈二公子,”余星悠毫不客气地打断沈文骁,她观“钱大人”,既无沈文骁眼里的“来者不善”,也非杨影所以为的“脑子有病”,而是一名奇女子,身怀奇力,长相奇美。这世上的人,除了她心中“天下第一美”——以前见过的住在任七绝旧屋里的“阿天哥哥”,就应当数这“钱大人”最美。
余星悠皱着眉对沈文骁继续道:“小妹妹人美力大本事高,又助我拔剑,何来‘无礼’呀?我技不如人,剑鞘劈了。劈了也不是不能修,七绝哥哥什么修复不好!”
沈文骁听余姑娘一番话,心中非但无不悦,反而怜惜之情陡升,于他胸中翻涌:余姑娘输了比试心中必然不甘,然她好强要脸面,在这姓钱的跟前要显得云淡风轻,心里头的憋屈便都往我身上发了。发得好!任七绝不护她我必护她!余姑娘,待我与你重振沈家刀余家剑,刀剑合璧......
余星悠见沈文骁表情愈发惊悚,便赶快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听“钱大人”问:“余修是何人?”
余星悠:“余修便是我义父呀。”
“义父......”“钱大人”点点头,又道:“‘余’,便是你的姓。你可有名了?”
“本姑娘姓余,名为‘星悠’。”余星悠笑盈盈地看着“钱大人”答道。
“钱大人”将剑递还余星悠,又问:“‘星悠’,如何写?”
“啊?小妹妹,你喜欢我的名呀?”余星悠接过剑,“也不能用剑写,我的字也不好看,莫不如让七绝哥哥......”
一语未落,余星悠见她七绝哥哥已把杨影从地上拉起来,二人走到院中一侧所置的书案处。
任七绝:“钱姑娘既和星悠投缘,我便借花献佛。姑娘说这一趟来,是因无趣而来,那任某便愿姑娘此行拾趣,尽兴而归。”
杨影手上研着磨心中意难平:庄主的字千金难求,明明能卖大价钱。多年不写,现在却写给这女疯子白瞟。
任七绝将手中“宾客名册”置于书案摊开,于其间随意找了处空白。他提笔蘸墨,落笔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沈文骁上前几步,斜睨一眼,得意地说道:“不错!余姑娘的芳名正是我沈家大嫂从此诗词中而取!”话出口,沈文骁随即又想起入赘被嫌弃的大哥沈成峦,胸中那几分得意顷刻消散。
余星悠拉“钱大人”凑近看,一番左端右详,对“钱大人”说道:“要说名字,七绝哥哥真是字如其名!”
字如其名?绝?绝个虾米!卖弄虾米!沈文骁瞧那两竖串虾米愈发不顺眼。
却不料“钱大人”突然将“宾客名册”拿起,竟好似瞧整本都不顺眼,她左撕,弃之,右撕,弃之,最后只留下任七绝那两竖串虾米。
沈文骁与杨影异口同声:“你......??”
“钱大人”将两竖串虾米对折,再折,折成个小方块,塞到余星悠手里。“你的姓名,给你。你的衣裙,何在?”
沈文骁:“??????”
余星悠却二话不说,便拉着“钱大人”往东侧偏堂方向而去。
待沈文骁回过神,欲上前阻拦,却又被任七绝拉住。沈文骁怒道:“姓钱的来者不善!你不拦着她?你拦着我?任七绝,你这是引狼入室!”
任七绝:“二哥说笑。哪里有狼?钱姑娘么?钱姑娘嘛,是来玩的。”
沈文骁火冒三丈:“你如何知道?”
任七绝:“二哥可知道江湖上何人用斧?”
沈文骁瞪大双眼:“难道你知道?”
任七绝:“闻所未闻。”
沈文骁差点被气背过去,心说:那你废什么话!却听任七绝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武林中人多修习刀剑,比武切磋,讲‘点到为止’。而斧,多为战场上所用,大斧一挥便是要见血索命的。”
任七绝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想那“钱大人”身负巨斧光泽异样,斧刃图纹诡状殊形,而“钱大人”奇力无穷,身法变幻莫测,若真是来索命,此时天风山上所有人加起来,怕也拦不住她......任七绝思及此处,东侧偏堂方向突然传出巨大声响。
“不好!余姑娘!”沈文骁将礼数抛诸脑后,拔腿就冲,穿过东侧偏堂,见几个家仆以及一白胖年轻男子往巨响声传出的东房方向张望。
白胖男子正是跟随段淳在沈庄别院留宿的阿金。段、金主仆二人起初听到外面声音,只道是比武切磋声响大,但东房又传出这一连串的动静着实异样,段淳便叫阿金出来看看,嘱咐道:“若是无事便快回,不要打扰主人家。”
阿金见气急败坏的沈文骁身后跟着任七绝和杨影,便喊道:“任小七爷!出什么事了?”
任七绝摆手示意阿金莫惊慌,他一晃身闪到沈文骁前面,又几步飘到余星悠所居的东房门前。任七绝停步轻声问道:“星悠?”
“七绝哥哥。”余星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任七绝推开房门——
房顶破了个井口大小的洞,房内七零八落、尘土飞扬,望砖瓦片碎木满地。“钱大人”手持大斧立于房顶破洞之下。而余星悠换了身衣裙,站在破洞之下。
任七绝:“呃……钱姑娘,玩得可尽兴?”
“钱大人”“咯咯”地只手拂袖,半遮如花笑靥。
“唔?”阿金探头向房里张望,惊道:“仙女!仙斧?开天辟地??”
杨影则愁容满面:院里砸了个坑,房顶捅破个洞,庄主还有心情和女疯子说笑。房屋修缮是要钱的!这武林水畔人人都说任小七爷爱钱,孰不知他是个只爱花钱,不管挣钱的主。
沈文骁径自走到余星悠面前:“余姑娘?有没有受伤?到底发生什么了?”
余星悠泰然自若,她目光越过沈文骁,“小阿金,你仔细看。大人她的这把,可不叫斧。大人这把叫作......”
“钺?”任七绝脱口而出,他这才将“钱大人”手中这把“脚踩碎瓦地,头顶洞中天”的巨斧由下而上看了个清楚。巨斧斧刃为半月刃,而斧背有半星芒状尖刺。任七绝说道:“斧背有刺,为钺。”
余星悠:“还是七绝哥哥见多识广。大人她手中的正是钺。”
“钱大人”将手中钺一挥指向任七绝:“‘见多识广’,有趣!任七绝, ‘鳝段粉丝’何在?”
任七绝脑中嗡然作响:“钱姑娘,你说什么?”
……
“钱大人”负钺驾临天风山,不为武林大会而来,却问山顶茅草屋何在。
对此,任七绝倒也并不诧异。毕竟他这位沈家庄的现任庄主,年少时并不常和沈家来往,而是与爷爷任千篆相依为命。爷孙二人凭着书画雕工的手艺,在西泠、东海颇有名气。
“钱大人”不似江湖门派中人,也非余州本地人。任七绝想她或许从未听说过什么武林大会、刀门沈家,遑论他与沈家的关系。她也许是与爷爷从前的哪位老主顾有什么因缘,又出于某种原因前来寻屋拜会。
即便“钱大人”言行怪诞,在余星悠房内玩起“开天辟地”,然并无歹意。任七绝也只当她不讲常理、不循规矩,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罢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习奇人奇事以为常,无奇不有便不足为奇。任七绝早已习如自然。
不料,“钱大人”嘴里兀然吐出个“鳝段粉丝””——
这令“习天下之奇如自然”的沈家庄庄主,脑海轰地一震,心神骤然一空,蓦地不自然了起来……
“鳝段粉丝”,何在?
恍恍惚惚,任七绝神思飘得不知去处。不知不觉,他已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跟着“钱大人”下了天风山。
余州城外群山峨。位于西泠湖东南的天风山不算高,风光也不算最出名,但它却是群山中唯一的“城中之山”,因山体一角突出,直插城隅,被余州城百姓形容“一半青山在越中”。
不须多时,二人已由天风山顶沿山路行至山脚。青山断处碧瓦接,百姓的小屋,三三两两沿着山路两边而建。“钱大人”一路从山顶走下来,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这些短门小屋,脚下不疾不徐。
任七绝手里提着空酒壶,跟在“钱大人”身后,一言不发,他在想:我为何要跟她下山来?
“鳝段粉丝”,其实是任七绝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讨厌的一道菜。
余州人爱食黄鳝,历来有“西泠黄鳝赛人参”一说。任七绝生在余州,长在余州。但从小到大,他心思从未放在过“吃”上,口味无特殊喜好,食材方面也不挑剔。本地人都爱的黄鳝,他亦可。
只是“可”有前提,黄鳝须得是本地“湖帮菜”的常规做法。鳝汤可,鳝糊也可,要求不高。而这道“鳝段粉丝”却万万不可!
“鳝段粉丝”实为一道蜀中名菜。虽为名菜,但在不擅食辣的江南一带,鲜为人知。若非爷爷任千篆将它吹捧上了天,任七绝都未必有机会听说这道菜,更不会因年少无知,轻易被爷爷的一句谎话所诱:
“小七,来来,”爷爷招招手,“甚是美味,快来尝尝!”
任七绝便乖乖地让爷爷将调羹里一筷子粉丝、两截鳝段,拌着泡椒酸汤喂进了嘴,咽下了肚......以一颗毫无戒备的懵懂少年之心,赤手空拳地承了一记极辛极酸的重击。
爷爷循循善诱,启发年少的任七绝:那是“辛、酸开胃,欲罢不能”的“辛”、“酸”。好吃着呢!
任七绝止不住的眼泪狂流,反驳回去:分明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辛”、“酸”。难吃死了!
“小七还小。小,不懂。”
“爷爷老。老骗子。”
任七绝宣告不沾辛辣、再不要被爷爷耍。
爷爷则继续无辣不欢,时不时开个小灶解解馋。
后来,爷爷在武林水边捡到个中看不中用,呆头鹅一般的人物,带到船上,还领回了茅草屋。也不知他是何来历,话听不太懂,事情不会做,世面也没见过。
无才可恃,犹生傲物之容。呆头呆脑,偏展神气威风。
瞧他围着爷爷的小灶来来回回打转,眼光片刻不离锅,对锅中之物明明在意得很,两片薄唇却抿得紧,下颌扬上天。
爷爷见了,“嘿嘿嘿”地坏笑。这老骗子逮到机会,要故技重施。
“阿天,来来,这便是和你说的‘鳝段粉丝’,”爷爷毫不吝啬盛起一大碗,又是那句:“甚是美味,快来尝尝!”
阿天双目放光地看着盛出的满满一大碗,大喜!喜难自禁。
片刻之后,阿天又将脸上喜色强行收敛了回去。他对爷爷微微一颔首,肃容正色地说道:“多谢你。”
“嘿嘿嘿。”爷爷看阿天这副倨骜却矜持又庄重非常的呆样,忍俊不禁,将大碗鳝粉小心妥当置于桌上,又忙去取调羹和筷子给阿天,口中念叨着:“要趁热吃,莫要客气……”
孰不知,“莫要客气”——实乃多虑。
爷爷转个身去取的功夫,阿天已双手捧起点缀着红红绿绿胖胖泡椒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鳝粉,端至唇边,毫不客气地扬起头,整碗灌下——
一饮而尽。
搁下碗——阿天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爷爷握着调羹和筷子的手僵着,看得傻了眼。
俄顷,阿天泪如泉涌。
他缓缓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藕气气便回。”说罢,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
阿天的背影猝不及防地消失在门口,屋内桌上只留个他搁下的大碗,空空如也。爷爷看看空碗,似有几许良心发现,说道:“小七啊,你,你去看看阿天。”
任七绝忍着笑:“我不知他去了何处。”
爷爷:“必是,那个,茅房。”
任七绝:“那我不去。”
过了半晌,不见阿天回来。爷爷见劳不起任七绝的大驾,便要自行去茅房查看。还未走出门,忽觉脚底一阵摇晃......
“小七!小七?”爷爷原地僵直,惊惊惶惶地问,“你可有感到?可有听到??”
“地动。是地动!是......”任七绝几步冲到爷爷跟前攥紧他手臂,屏住呼吸——
地动山摇。
然而顷刻即止。
“不动了!”任七绝和爷爷同声说道。
“嗬,万幸。”任七绝放开爷爷手臂,松了一口气。地动顷刻便止,未见倒塌摧颓,真是万幸。
任七绝定了定神,对爷爷说道:“方才确有一声,似电闪雷鸣...…呃,野马嘶鸣......不,更像野兽闷吼。离得似乎有些远,听不大真切。”
爷爷立即缩作一团:“野兽?余州城内何时进了野兽?野兽可会趁夜色顺着路爬上我青山天风?啊呀,阿天怎么还未回来?”
任七绝思索片刻,说道:“爷爷莫怕,还是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少年拎上把斧头说走便走,却在门口与恰从门外回来的阿天撞了个满怀。任七绝脚下不稳,连退几步,斧头亦险些脱手。幸好阿天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
任七绝定睛一看,阿天发上、眼睫上挂着水珠,他一身紫袍、一双白履皆浸透,如同被倾盆大雨从头顶浇过,或是还未宽衣解带,就直接跳进浴盆了一般。任七绝被他拉着,同他不过咫尺之距,见沿他颈滑落的一道道水痕,只觉呼吸都沾染上了对方身上的湿气,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无措。
阿天见任七绝重新站稳,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问他道:“天色已晚,你要去何处?”
任七绝定了定神,反问道:“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去了何处?”
“嗯,水里。”阿天从容不迫地答道,语气里无一丝窘怯。
“原来如此......水里。”任七绝面上不动声色地重复他道,实则满腹疑惑,他触到阿天腰腹处衣袍而微微沾湿的手指,也不由自主轻轻地捻了又捻。
阿天瞥见任七绝另一只手还拎着把斧头,又问道:“你要砍何物?”
“鳝段粉丝,被你囫囵腹中,不敢擅断,需我砍砍。”
阿天专注地看着信口胡诌的少年,倾身问道:“嗯?你说什么?”
任七绝微微仰起头,对上对方视线,鬼使神差地似被什么牵引着了一般,抬起沾湿的手指拨去挂在阿天眼睫处的水珠,“我是说,你以后少去到水里。少吃一点,也吃慢一点。”
阿天眸光深定,片刻后郑重答道:“好。”
……
此刻,跟在“钱大人”身后的任七绝,想起阿天那双眼,突然头疼。心口也疼。
原来“鳝段粉丝”的“辛”、“酸”,是他擅自断离,留我一人的辛酸;是明明忘记,时隔多年却又想起,仍疾首悼心的辛酸。
流光易逝,既早已懂得了“鳝段粉丝”之辛酸,如今为何还要跟着这“钱大人”?
任七绝不禁心中苦笑一番。他将酒壶摇了摇,倒了倒,摇了又摇,倒了又倒。竟一滴未剩。“哈哈哈。”任七绝大笑三声。
“钱大人”闻声回过头看他一眼,脚下步伐放得慢了些。
二人已行至距离天风山不远处的商街。方才在山脚下,还是一片青砖绿瓦、静谧清幽,只是转了几个弯,便转进一幅熙熙攘攘的闹市景象。
天色渐晚,酒馆、商铺陆陆续续地起了灯。“钱大人”在一家花灯铺子前驻足,店铺门口挂满了最新款式的花灯,其中几盏形如弯月。
“钱大人”走近几步,盯着那几盏弯月看。她负钺站在几个正在挑选花灯的姑娘中间,虽与她们同看月亮花灯明灭,脸上都映着红烛摇曳,却仍显得格格不入。
见“钱大人”似乎对花灯很有兴趣,任七绝以为她会进铺子里头再看看,不料“钱大人”突然转身就走。任七绝跟上去,快走几步绕到“钱大人”身前。
任七绝:“钱姑娘玩得尽兴,逛得也差不多了。可否告知任某,我们是要去何处?”
“钱大人”:“自是鳝段粉丝所在!”
任七绝:“何在?”
“钱大人”一怔,说道:“是我问你,我怎会知道?”她看向任七绝头上的簪刀,粲然一笑,又说道: “你见多识广,有趣得很,又怎会不知?”
任七绝摊手苦笑,自知与“钱大人”讲不通道理,而“钱大人”所言却也不无道理,的确是她问他在先。
自她口中兀然问出“鳝段粉丝”,任七绝看她便与初始不同,有些许存疑,却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作罢。
夜幕已至。整条商街,较渐见灯火的傍晚时分更加明亮,华灯下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任七绝为求清净,连武林大会的晚宴尚取消作罢,此时却与这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钱大人”,伫立于灯火通明的闹市。
时而有过往的路人,注意到不常于人前走动的任小七爷,与一位衣着奇特身负巨斧的美貌女子,在闹市街头结伴而行......不免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停下步来与身旁人低声议论几句。
天风山脚下的商街不长,街的尽头便通向西泠湖。
西泠六月明月夜,伫立于商街的一头,除人声不绝于耳,亦可隐约听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的画舫琴声,闻到湖清酒香。
任七绝摇摇滴酒不剩的酒壶轻笑一声,说道:“罢了,我便与姑娘去望湖楼吧。”想吃“鳝段粉丝”,恐怕也只能去余州城中名声最大的望湖楼碰碰运气了。
“钱大人”:“望湖楼?”
……
“客里边请!呀!是任小七爷!”
见到沈家庄庄主大驾光临,望湖楼的小伙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和掌柜、夫人头几天还和客人说起这位出手阔绰的任小七爷呢。不曾想,这人就来了!
任七绝:“去问问你家掌柜的,能不能做‘鳝段粉丝’?”
“鳝...断粉丝?”小伙计一愣,心道:贵客一进门,就抛出了个难题——“断粉丝”,该是如何断法?这可真没听说过啊!
“小七爷,要不,您和这位姑娘先上楼等,我去请掌柜的。”小伙计把任七绝和“钱大人”送上了二楼雅间,转身又“噔瞪瞪”地一路小跑下了楼梯。
正是用晚膳的时间,望湖楼客朋满座、门不停宾。掌柜和掌柜夫人都在厨房里忙活着。
小伙计冲进厨房,将来龙去脉一说,见多识广的夫人当下明了:是“鳝段粉丝”!
可这余州城第一的“忘湖楼”,说到底也还是以本家“湖帮菜”闻名,厨房里实难凑齐做这道蜀中名菜的材料。
掌柜夫人对掌柜说道:“任小七爷有多少年没踏进咱们望湖楼了,难得来一次,他想吃什么,你就尽力而为做做看。”
厨房里,黄鳝虽有,泡椒却没有,绿豆粉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掌柜心道:姑且寻些可作替代品的食材,硬着头皮试试看吧,唉......
一柱香过后,掌柜的“代‘鳝段粉丝’”完成。掌柜夫人亲自端菜上楼。
一进雅间,掌柜夫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吃了一惊:头一次见到生得这么美貌的姑娘。不知她与任小七爷是什么关系。
掌柜夫人将火红火红的一大碗放置在桌上,又将二人的碗筷调羹摆齐。任七绝对“钱大人”比了个手势:“钱姑娘,请动筷。”
“钱大人”当仁不让,将筷子伸进热腾腾的大碗里一捞,一筷子粉丝,腾云驾雾升至半空,还未等完全出碗,就从中间折断,顺溜溜地由筷子两侧又滑了下去,跌回了碗里。夹了一筷子空,“钱大人”神情有些茫然。
任七绝大笑拍手称绝:“鳝段粉丝,果然擅断!”
掌柜夫人惶恐,赶忙解释道:“小七爷,厨房里未能备齐做这‘鳝段粉丝’的食材,就以豌豆粉充当绿豆粉,辣油代替泡椒......食材不全,火候也没掌握好,口味也不大对,我夫君惭愧不已,躲在厨房里不好意思来见您......”
“是任某失礼!难为了掌柜的。还请夫人见谅!”任七绝起身拱手说道,“余州城内恐怕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这道菜的,夫人替我多谢掌柜的。”
语毕,任七绝又笑吟吟地将随身的酒壶递了出去,“夫人,劳烦为我添壶好酒。”
“好勒!”夫人一听任小七爷要酒,即刻笑逐言开。望湖楼以好茶好酒待客,声名在外,这个保证出不了差错!
掌柜夫人接过酒壶,离开了雅间。与此同时,“钱大人”已经放下了筷子,不声不响地盯着桌上红红的一碗。
任七绝为她递上调羹:“钱姑娘,请......”,他话音未落,就见“钱大人”猛地端起碗......
似曾相识。
任七绝预感不祥。
而他暂时搁浅的存疑,也在“钱大人”端起碗的一刹那直冲脑海。
“钱大人”仰头吞了一大口,又把碗重重地磕回了桌上。随即,她那一大口是如何吞进去的,就如何吐了出来。这口红汤鳝粉,从碗中来,途经“钱大人”,却宿命般地不作久留,悬崖勒马后,义无反顾地反扑向桌子。
从口里吐的,再加上“钱大人”刚刚那使劲一磕,从碗中洒的,红红火火,一桌子的凌乱。“钱大人” 眼泪流得稀里哗啦,一边流一边又笑得“吱哩哇啦”,又哭又笑,甚是癫狂。
任七绝轻叹一声。
“恕任某冒昧,敢问钱姑娘真名是否唤作‘芳袭’?”
雅间内,癫狂的哭笑声戛然而止。花枝乱颤的“钱大人”,像是被一盆雪水当头泼枝,猝不及防冻结回她花容上,连同眼里噙着的泪,嘴角还挂着的汤。
“不是。”“钱大人”面如冰霜,冷冷地答道。
“钱姑娘真名,当真不是‘芳袭’”?
“不是。”
“难道‘大人’,并非是姑娘化名?”
“不是。”“钱大人”不假思索,应答如注。
任七绝不再盘根问底,将手中调羹放回了桌上,起身说道:“是任某犯糊涂了!”言语冒犯,多有得罪,钱姑娘莫怪。”
缭绕在“钱大人”花容上的寒气散去几分,她抬眼看任七绝,说道:“犯糊涂?有趣!糊涂何在?”
任七绝:“钱姑娘有所不知,当初找寻这位为名‘芳袭’的女子时,正值她花信年华。寻至今时今日,已有九年,未果......”
“钱大人”:“九年?无趣。”
“有趣也好,无趣也罢。”任七绝伸手将搁在桌上的调羹拨了个方向,叹道:“日月逝矣,岁不与她。如今,芳袭若还在世,已年逾三十。而钱姑娘碧玉年华,芳龄不过十五、六,怎可能会是她?是我寻人心切,一时情急,犯了糊涂。还请钱姑娘见谅。”
“钱大人”若有所思。从她背后解下之钺,于身侧凭桌而立,刃如凛月,光寒如雪。
“芳袭是你何人?你为何要寻?”
“并非是我要寻她,”任七绝拨弄调羹的手指顿住,“她是我所寻之人所寻之人。”
“哦?”“钱大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又所寻何人?”
“呵,”任七绝淡然一笑,“我爷爷叫他‘阿天’。”
“钱大人”骤然色变,讶异地看着任七绝:“天......阿,阿天?”
1. 出自王勃《藤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2. 出自民间俗语,“小暑黄鳝赛人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EP 擅断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