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一日,
界下一年。
界上犹苦,
界外有天。
——节选自《天书》
界下有一湖,西泠湖。
西泠湖,又名“武林水”。
湖有六倾,居余州城西,一面连城,三面环山。山水之间,时而**成烟。雨烟若有若无,云山若隐若现。
相传,自古便有不少武林游侠、江湖豪杰陆续集结于此灵气氤氲之地,研武修身。待修习有成,便在此开宗立派。侠客名士,傍水而居。“武林水”,由此得名。
恰值六月初,西泠武林大会召开之际,来往西泠湖的侠士商客如织,沿湖而开的酒家茶馆座无虚席。
这些酒家茶馆里名气最大的,当数“望湖楼”。顾名思义,是个能将西泠湖风光尽收眼底的绝佳去处。登楼可近观荷花采采、碧波如镜,亦可远眺画舟点点、城池山色。
望湖楼掌柜风趣,人又实在,酿得好酒,烧得一手湖帮名菜。掌柜夫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泡得一手好茶。夫妇二人连同店里的几个伙计,皆是习武之人,各个爽朗健谈,时常与过往的各路英雄豪杰天南地北攀谈一番。
久而久之,武林水畔望湖楼,声名在外。
“掌柜的,添菜!楼上添菜!”望湖楼里,小伙计一溜小跑冲进楼下厨房,边笑边喘个不停。
“莫要慌,莫慌,你慢慢讲。”掌柜忙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勺,顾不上抬头去看小伙计。
小伙计将手里攥着的一纸单子递向掌柜:“要添的菜有点多,夫人怕您记不住,让我都写在这儿了,她说就依这次序上菜。”
“夫人未免小题大作,几道菜何至于次序记不住?我烧完这道再烧那道,道道皆在掌握之中。”掌柜气定神闲,运勺如风。
“是,是!道道尽在您掌握!”小伙计憋着笑迭声说道。
掌柜一只手运勺,另只手乘了个隙,从小伙计手中接过单子,拿到眼前上下一扫,“唷?这单子倒是有些长......这么多醋搂鱼丸?几桌客人一齐来的?桌桌都点鱼丸?”
“就一桌!两位客!噗。”小伙计到底没憋住笑。
“啊?”掌柜一愣,手上的长勺也顿了顿。
小伙计也不再卖关子,娓娓道来:“还是那桌客,方才已加过好几道菜,却显然还没尽兴的那二位。夫人干脆请他们把吃了没吃够的,或是还想添来尝尝的,不妨一齐报出来,也便于厨房里您施展。”
听小伙计一说,掌柜眼睛不由得睁大一圈,将手上的单子自上而下火速地又扫了两遍,蓦地竟有种似曾相识感……他一边继续挥勺,一边于心里碎念道:不知今朝这二位客又是何方妖魔神圣,同昔日那紫衣公子似的,食量,胃口,堪称可怖。十有**,饕餮转世。
一盘又一盘的醋搂鱼丸,穿插于各式菜品之间被陆续地端上楼,转眼又如风卷残云般不见踪影。
今朝望湖楼里有如“饕餮转世”的二位客,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嚼着最后几块红滚肉。
“菜,可还合胃口?”掌柜夫人端上来一壶刚煮好的茶,给二人倒上,“来,二位尝尝今年三月的龙井春茶,解解腻。”
“不腻不腻,这玛瑙样的肉好吃得很!”二人中长得白白胖胖的小哥一口红滚肉还没下咽,又含混不清地说道:“不过,我们此行自带了茶。新茶我家少爷他可从来都不会喝的,少爷说茶至少要十年才......”
话未说完,竟见他口中的这位少爷已纡尊降贵地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起来。
“好茶!龙井名不虚传。” 少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家胖金哥第一次随我出远门,他年纪轻见识浅,只道这天底下的茶皆如家中的茶一样,是越陈越香。他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夫人莫要见怪。”
“哪里的话,您客气了。”掌柜夫人微微笑道,“天下之大,各茶自有各茶妙处!我年少时随家父四处游历,曾向西南行至滇境花城,品尝过那里的十年普洱,香气独特,口感至醇至柔,确实妙极。”
阿金听了夫人对普洱的这番赞美,兴奋地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和我家少爷正是从花城来的!”
“阿金。” 少爷瞥向阿金,略带几分责备。
阿金嘟着嘴不再出声,心里犯着委屈:就只说了一句从花城来,又没说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便是指出发前少爷对阿金嘱咐过的,这一路上不可随意向他人透露之事。比如,化名为“段陈”的自家“少爷”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段淳,滇境花城的少城主。
掌柜夫人给段淳又满上了茶,“原来二位客自西南远道而来,一路必定奔波劳碌。到了我们这里,难怪要多尝几道湖帮菜,犒劳自己一番。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我湖帮菜量少,但二位这胃口,是真的了不得!”
段淳颔首说道:“让夫人见笑了。我同阿金的食量较江南的朋友们是大了一些。”
一些?! 掌柜夫人:“......”
“今日难得来到余州,得以品尝西泠美食,尤其是这醋搂鱼丸,咸甜含酸又带辣的滋味简直妙绝,极其开胃促食,才破例多吃一些。平日里,我与阿金只食八分饱。我二人绝非食无节制之徒,天生食量较大罢了......”
掌柜夫人看着桌上成摞的空盘,又听段淳这番所言,听着听着,她竟与厨房里掌柜颇为默契地,不约而同由当下情景而想起许多年前,望湖楼里也曾招待过一桌食量极大,且极好醋搂鱼丸的客人……
那年,亦是六月初,恰逢西泠武林大会之际。
身着松青布衫的老爷子带着两个年轻公子,午时未到便登上望湖楼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两位公子中年纪小的,听老爷子喊他作“小七”。
小七穿着同老爷子的一样的松青布衫。老人家穿合身的粗布衣衫挂在初长成的小公子身上,显得空落落晃荡荡,磨得有些褪色的衣袖拖得老长。
小七倒不以为意,扬手甩了甩,将另只手袖口随便翻折几下,反手将这只衣袖向上一挽,便在老爷子身旁坐下。
两位公子中年纪要长一些的,则坐到小七对面。他一袭紫衣长袍,却不似绫、不似罗、不似绸、不似缎,是凡胎肉眼的掌柜夫人看不真切的高贵华丽。
而比那一身高贵华丽的紫衣长袍更不真切的,是着此衣袍之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任走南闯北自认见识过不少人物的掌柜夫人,亦不由得心道一句:此生还真未见过谁人长得这般标志......
掌柜夫人看得脸颊竟有些发烫,不禁暗笑自己“为老不尊”。
幸好,那眉目如画的紫衣公子并未察觉。他一双桃花眼只紧盯着桌上他自己那杯龙井春茶看。
夭夭桃目之下,杯中龙井被他看得要羞成精,藏起春心按下波纹,一丝不泛。
直到坐在他对面的小七,伸过手去将他茶杯移近自己,俯下身轻轻地吹了一吹。
茶精退散。
“呵,光看,不尝?”听那吹茶的青衫的小七,对紫衣公子含笑说道。
紫衣公子:“嗯?”
小七:“先前在漂在武林水上时,你如何说的来着?你说你居处有——甘醇无尽?”
紫衣公子:“嗯?......嗯,是。那如何?”
“呵,那如何?那我西泠就是——清苦不穷!清,似山长,天风山那么长,苦若水远,武林水这般远。比你居处,又怎样?”
不等紫衣公子开口答话,小七便将他茶杯端至自己唇边。
“?......”紫衣公子唇角动了动,晚了半瞬。
小七已仰起首,将紫衣公子杯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偏过头对身旁老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爷爷,茶,我替他喝。他不食苦香,只嗜甜腻。”
“哈哈,苦哇,苦,不食也罢!这世间之苦,若当真能避尽,不识苦味,岂非天大的福缘!至于甜,这甜嘛,却是腻不得......"
老爷子摸了摸鼻尖“嘿嘿”一笑,朗声又道:“掌柜夫人!先来一盘醋搂鱼丸,甜咸带酸微微辣,给我家不识苦只享福的阿天尝尝看,哈哈。”
掌柜夫人亲自为老爷子这桌端上一盘醋搂鱼丸,特地摆到紫衣公子“阿天”跟前,换得那生得异常俊美的“阿天”他一句矜重的——“多谢。”
听阿天一句谢,掌柜夫人便心满意足,她却未料,倒是道谢的阿天,离心满意足还差之远矣。
端上这一盘鱼丸之后,掌柜夫人一盘,一盘,又一盘,应老爷子所求,陆陆续续地为这桌端上其他各式的湖帮菜,以及数不清多少盘的鱼丸。老爷子将盘子尽数地推到阿天跟前。
阿天则是:“多谢。”“多谢。”“多谢。”之后便不再吭声,肃容以对他面前自己吃出的空盘,专注地吃空一盘,又空一盘,再空一盘。
望湖楼内,筷著声之间,渐渐荡开三三两两的掩唇窃语。不多时,便有些难掩面上讶色的食客探头探脑,有几位索性起身一看究竟。
众目睽睽之下,直至最后一个鱼丸也入他口不见,阿天搁下调羹,睥睨桌上堆满的空盘......他突然似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说道:“我知晓——‘天外有天’。我虽不曾见过,也不甚明白,何为天外之天,但......”
阿天话未及终,却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小七,极为郑重地对其言道:“天风山,或并非计作长。武林水,或并非算作远。我或许,并非只食甜。”
语毕,阿天伸手将小七面前已浅空的茶杯取回,自行倒满,也学着方才小七一般,仰起头一饮而尽。
阿天这番言行,令小七也着实怔然驻目了半晌,随后,却又“噗哧”地笑出了声。
小七对老爷子佯装附耳道:“爷爷,他‘或’这‘或’那地呆言呆语,但‘或’所言不虚。饕餮嗜食,吃的喝的,苦的甜的,也不见挑拣。”
爷爷来回地看小七和阿天二人,“嘿嘿”地笑而不语,拿起茶杯也啜了一口。
小七对老爷子佯装附耳所言,阿天听得清楚,却听不明白,他微蹙着眉头向坐在对面的爷孙二人不解问道:“你们,说什么?”
小七敛了笑,刻意正经起来,压低声音道:“我说什么?你自己看。看看这些空盘,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
“我知晓。我清楚。”阿天眼光落向面前的空盘,思忖片刻,正色地言道:“我吃了——醋搂鱼丸、龙井虾、醋搂鱼丸、蛤蜊汤、醋搂鱼丸、叫花鸡、醋搂鱼丸、干笋老鸭煲、醋搂鱼丸、素烧鹅、醋搂鱼丸、掏羊锅、醋搂鱼丸、红滚肉、醋搂鱼丸、椒牛柳。”
“呃……”小七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天:“嗯?你有何不清楚?”
“呃……罢了。”小七亦正色说道,“我问你,你这是将醋搂鱼丸当什么开胃消食的丹药在服用么?即便如此,你这用药是否太过频繁?虾、蛤、鸡、鸭、鹅、羊、猪、牛的轮番试效,粗暴不堪。”
阿天仍旧不明所以,却执着于小七所言的含义,他扬起夭夭桃花目,专注地看向小七。
小七本故作严肃,对上阿天一双灼灼桃目,也如龙井茶精般顷刻便败下阵来,他只得将眼波落向空盘,轻声解释道:“食无节制如饕餮,行事必贪婪凶残。你是粗暴不堪纵欲无度的穷凶极恶之徒么?那我爷爷可怎敢留你......”
阿天:“我……并非是你所……”
听阿天似有些失措,小七眉眼含笑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打断他道:“你,总之,以后少吃一点......”
阿天微微一怔,郑重答道:“好。”
小七亦道:“好。”
阿天若有所思,突然倾身又问道:“你所说的‘粗暴不堪纵欲无度的穷凶极恶之徒’——‘饕餮’,是何人?”
…...
“夫人?掌柜夫人?”
掌柜夫人回过了神,对段淳说道:“公子所言甚是。食须节制!食若不加以节制,会败坏德行。公子年纪轻轻,却如此通透。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招待过的贵客。老人家带着两个年轻公子,其中一位的食量堪比阿金,也好醋搂鱼丸。而另一位,则是如您一般懂得食须节制的通透之人,年纪轻轻便做了沈家新主。”
夫人语毕,突然望向窗外的西泠湖,似是自顾自地叹道:“世事难料,不想那沈家庄的新主贵客,却再未登过我望湖楼。”
段淳却听得认真,问道:“沈家庄?可是余州刀门沈家?召开武林大会的沈家?”
“正是。”掌柜夫人听段淳口气,似是对沈家和武林大会颇为在意,便问道:“二位是为参加武林大会而来?”
段淳摆了摆手,“我等西南小小商贾,无名之辈,亦无拜帖。何况我只是年幼时粗习拳脚以强身健体,论武功甚是低微,怕是无缘一见天下闻名的沈家刀。”
“此言差矣!”
段淳循声望去,见掌柜不知何时亲自端着最后一盘醋搂鱼丸上了二楼,身后紧跟着捧着椒牛柳的小伙计。
小伙计凑近夫人,小声说:“掌柜的要上来看看是什么客人胃口这么......好。”
掌柜放下一盘醋搂鱼丸,又接过小伙计手中的椒牛柳,在桌上摆好。他一边对段淳和阿金做了个“请慢用”的手势,一边将二人打量了一番。
打量过后,掌柜才接着先前的“此言差矣”,继续说道:“二位远道而来,又并非江湖中人,所以有所不知。如今沈家召开武林大会,早已不以论武功为主。依我看,与其还按旧习惯称之为‘西泠武林大会’,莫不如改叫‘西泠市集商会’,倒正适合您这样的商客前去凑个热闹。”
段淳十分好奇:“敢问掌柜,此话怎讲?”
掌柜:“二位既听说过沈家刀,可曾听闻多年前沈家遭过一场巨变?”
“一路上略有耳闻。”段淳微微顿首。
阿金也跟着点头,又夹起一块椒牛柳放进嘴里,心想:少城主这次来江南,不正是为探一探什么“西泠沈家”和“东海吴门”。所以这次可要管好嘴巴,不能乱讲话,否则又要被少城主,不,少爷,又要被少爷责怪。唔。唔?唔!这椒牛柳看似无奇,但椒脆肉嫩,搭配起来竟然如此绝味!绝味!!
掌柜夫人放下手中的茶壶,拉过一把空凳子到段淳阿金这桌。
掌柜索性坐了下来,说道:“九年前,包括沈老庄主沈规在内,沈家庄里多人在一夜间被杀害,或是失踪。“天下第一剑”余修也死于同晚,据说也和沈家有关。这件事至今真相未明,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
段淳皱了皱眉头:“是什么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杀得了沈家人?”
掌柜的:“杀人者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沈家先祖以刀法名震江湖,但如今真正的沈家刀怕是早已失传。沈家这些年能维持在江湖上的地位,靠得是与东海武学世家亦是鸿商富贾——吴门的交情,而并非平平无奇的沈家刀法。若真有武功极高的杀手,深夜潜入沈家,取沈家人的性命,恐怕确实不是难事。”
“原来如此。”段淳若有所思,说道:“久闻吴门称霸东海,财大势大。沈家刀法凋零,却与吴家交好。将武林大会开成了市集商会,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
“不错。”掌柜夫人又重新为段淳满上了茶,“听闻小七爷,也正是受了东海吴门的青睐,才得以继任沈家庄的新家主。”
“这位‘小七爷’,便是刚才夫人口中的贵客?沈家庄的新主,沈庄主?”段淳听得津津有味,又端起茶杯。
“沈庄主非也,任庄主是也。”掌柜道。
阿金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椒牛柳:“沈家庄的庄主,姓任?”
掌柜夫人:“正是。沈家庄庄主姓任,名七绝。余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家这个外姓家主,他是沈老庄主的外孙,但自幼一直跟随祖父生活。沈老庄主遇害当晚,听说任小七爷的祖父不知为何也出现在沈家庄,并且一同遇害。祖父、外祖父等多位亲人在同一晚遇害......”
“可怜。”阿金咽下最后一口椒牛柳,眼神中流露出同情与悲伤。
掌柜夫人又看向窗外,伸手指向西泠湖中一亭:“余州人常见他独坐亭中饮酒,我也曾远远望见,唉。”掌柜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道:“小七爷不再踏入我望湖楼,想必是怕勾起昔日与亲人一同望湖吃茶的回忆。”
段淳与阿金都望向窗外不语。掌柜见状,起身说道:“我夫妇二人向来话多,说远了。”
掌柜夫人随即附道:“说远了,说远了。总之,您二位若是对这‘西泠商会’感兴趣,不妨带上些普尔陈茶前去沈庄别院拜会。小七爷爱奇珍异宝、好古董名茶,出手阔绰,在余州也是出了名的。”
“夫人说的是!”小伙计也开口附和道,“二位,据我所知,这些年参加武林大会,并不一定要有拜帖。即便是首次参会的侠士,或是远道而来的商客,报上姓名便可进入天风山顶的沈庄别院。在别院内,与各路英雄结交,可切磋武功,也可谈买卖易物。”小伙计一拍大腿,“总之,入了庄,若是能见到小七爷,就将随身的好物拿出来,往他眼前一摆。他要是相中了,必然不会亏待您。”
“多谢相告!”段淳对小伙计拱手致谢,又说道:“可我等无名小卒,任小七爷自然不会召见,亦无人引荐。届时别院内英雄众多,即便有幸遇到,只怕有眼不识泰山。”
“公子过谦。以公子品貌,绝非‘无名小卒’。”掌柜说道。
掌柜夫人点点头,对段淳笑道:“公子莫要自谦,也无需多虑。小七爷虽不常在人前走动,但无论是天风山别院内,还是这西泠湖边,又或是余州城中其他某处,您若是有缘碰上小七爷,便绝对不会因不识而错过。”
“哦?”段淳诧异道:“这位任小七爷,任公子,人中龙凤,想必相貌也是英俊非常?”
小伙计“噗”地一笑,“武林水边,相貌英俊的英雄少年何止成百上千!可您见过哪个男子头上插着支步摇簪?还是独一无二的流苏加长款!”
……
几日后,“武林水边成百上千相貌英俊的英雄少年”之一,沈家二公子沈文骁,出现在天风山顶沈庄别院门前。
这算是个新鲜事。
“二公子?”
“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二公子,您怎么这个时辰才来,宾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
沈文骁眼也不抬,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算是对沈庄别院大门口几个殷勤招呼他的家仆没有视而不见。
自任七绝在天风山顶盖了间“沈庄别院”,还将武林大会从沈家庄搬到了天风山顶,沈家二公子沈文骁就再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他常挂在嘴边的,是那句“眼不见心不烦”。
“难不成是我闲极无聊,非要过来看任七绝那臭小子的脸色么?!若非大哥来信三番五次硬支使我,谁乐意来爬任七绝这座破山头!“沈二公子登门实非他所愿,来的一路上都在腹诽——
哼,大哥倒是好啊,那信里写的可真是比唱的还好:
“当年与二弟匆匆一别,我远走他乡孤身漂泊。纵然天涯海角,誓要寻到仇人踪迹。”
好一派义正辞严。然而捅破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入赘东海吴门后遭嫌弃,拿了吴家女打发他走的钱之后就跑得老远。远得这些年连他影子都不见一个,仇人的影子也没见带回半个。
人影杳无,音信姑且算有。每次启信一看,自上而下从右往左,堆的都不像字,倒像些闹眼睛的虾米,翻来覆去:
“毕竟沈家兄弟血脉相连。”
“与别院七弟要经常走动。”
“莫要失了为人兄长的礼数。”
“切勿令沈家丢了脸面。”
数日前收到的信里,大哥仍是不厌其烦: “武林大会将至,虽有七弟坐镇安排,二弟亦务必从旁协助!莫失礼数!勿丢脸面!”
“虾米脸面!”沈二公子沈文骁心里骂道。
二公子这会儿一只脚已迈进了沈庄别院大门。他抬起另只脚,转念一想:也罢,来都来了,来就来了,至少能见到许久未见的余姑娘。
余姑娘,余星悠,星悠......沈文骁反复默念余姑娘之名“星悠”,心神便不自觉地荡漾开去。“星”作繁星点点,惹得他心上、身上、哪儿都痒,真恨不得立刻将星星摘下来。
奈何与那星之间却悠悠地隔着个任七绝。任七绝这个臭小子总是会变着花样地提醒——他沈二公子挥着沈家刀的手臂,不,够,长。
唉,已届而立之年,刀法尚能突破否?手臂还能长长否?
沈文骁立即荡漾不起来了。
脑门上顶着个斗大的“烦”,沈文骁入了前院。没走两步,他斜睨见院子一侧置了一张书案。走近一看,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放有一本“宾客名册”,沈文骁打开翻了翻。
“湖州武康门”,“平江苏家拳”......都是些没听说过的野鸡门派。还有最后这个——“段陈,西南人氏”......哪里来的山野村夫,无名之辈,连个门派都没有吗?若是没过来看看,竟不知道如今的武林大会,门槛已经低到如此地步。不,是连门槛都没有了!无论什么阿猫阿狗,想来便来。
“啪”地一声,沈文骁将名册合上,骂道:“任七绝那臭小子!岂能就这样由着他任性胡搞下去!”
自家门遭难祖父离世,那小子竟莫名得了东海吴仲通的功夫,这些年来仗着有吴家撑腰,眼里无半点规矩!全然无视我沈家立派初衷,弃刀法不顾,整日沉迷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物。这几年更是将武林大会搞得乌烟瘴气,正如大哥所言,丢尽我沈家的脸面,实乃家门不幸!只恨自己刀法未成,尚不能挑起重振沈家刀的重任。
沈文骁将名册抓起来,紧紧地按在手里,欲寻任七绝兴师问罪一番。
“二公子,您拿名册作甚?” 方才门口的一个家仆,跟在沈文骁身了前院。
沈文骁转身回头一看:“杨影,你主子人呢?”
“庄主在客堂和一位姓段的公子鉴宝品茶。”回话的中年人确是家仆口气,但若细打量这叫杨影的家仆——着一身上好的柿蒂绫,发簪都是白玉的。一身行头比起沈文骁也毫不逊色,哪里像个家仆!
姓段?就名册上那个西南村夫‘段陈’?还鉴宝?还品茶?沈文骁听杨影这话,气更不打一处来,“我进去找他!”
沈文骁拔腿欲入客堂。杨影快跑几步抢在前头伸手去拦。二人一拉一扯,沈文骁手中的“宾客名册”不慎掉落在地上。
沈文骁俯身去拾,忽闻一个并非杨影的声音,落在头顶前方不远处:“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屋,何在?”
是名女子的声音。沈文骁怔了一怔,赶忙抬头去看。
这背后女子的声音,让杨影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转过身来。
二人面前,突兀兀冒出一位妙龄少女。
杨影盯了女子半天,脑中蹦出四个大字:貌美无双。
杨影乞丐出身,肚子里墨水不多,功夫也不高。但自幼侍奉“天下第一剑”余修走南闯北,后来又跟着任七绝出入西泠东海。“见多识广”四个字不敢说,“见识”二个字,他自问还是有的。
杨影上下打量这女子,何止容貌,从头到脚,全身皆是不凡。单看她这一身衣裙,非绫非罗非绸非缎,层层叠叠的却仍显得轻盈无比。衣裙五光十色,光彩逐层渐变,每一层的裙角边缘以无数碎珠玉石点缀,却不见一丝绣线。杨影又揉了揉眼睛,心道:不知这样的宝裙,要值多少钱?
沈文骁从不把余星悠以外的女子当作女子看,女子的衣裙入不了他的眼,他自然也想不到杨影所想。此刻,沈文骁目光聚集在被少女背在身后,向下直至她脚踝,向上越过她头顶的一把巨斧上。大斧斧刃朝上向外,呈宽阔的半月形;斧柄向下,少说也有五尺长。
沈文骁暗自揣测:此女究竟何时从门口进入内院?又如何绕至自己身前?阿猫阿狗聚集的武林大会居然来了这样一位高手!身负一把大斧竟悄然无声,想必是修得了极高的内功心法,不知是何门派。难道江湖上竟有使斧头的,斧头帮?
杨沈二人各怀各思,对少女所问置若罔闻。
少女再问:“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屋,何在?”
“不知女侠如何称呼?”沈文骁拱手作揖问道。
少女轻蹙眉头。但杨影看她神情,倒不像是对沈文骁“答非”有什么不满,却更似对沈文骁“所问”有几分疑惑。
少顷,少女开口回道:“大人。”
没想到女侠如此豪爽,竟直接报上芳名!但沈文骁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让女侠再重复一遍恐有失礼数,大哥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勿要失了礼数。沈文骁灵机一动,换个问法:“女侠贵姓?”
少女低头略一沉吟,答道:“姓钱。”
杨影却前前后后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在心里琢磨着:有钱的大人,为女取名作“钱大人”......
“敢问钱女侠,师从何门?可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有无拜帖?”沈文骁一连串地问道。
“钱大人”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地瞥了沈文骁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而看向沈文骁身后的杨影,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对杨影说道:“我、问、你,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
“钱大人”字犹未尽,前院正对的客堂方向,突然传出一句——“拆了。”
听讲话人这口气,茅草屋确是“拆了”,不容置疑。“拆”得专横霸气,“了”得利落彻底。
院中三人循声而望。
“任某年少时所住的茅草房子,姑娘怎知?”来人的声音离得近了,却愈发轻柔酥脆起来。酥脆裹着层薄薄的笑意,笑意同人一齐飘进院里。
来人正是任七绝。
“庄主!”杨影三步并作两步,凑近任七绝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任七绝嘴角上扬,说道:“原来是‘钱大人’,钱姑娘。不知钱姑娘,所为何事?”
见“钱大人”默然无应,任七绝又问:“钱姑娘前来,所为何人?”
“钱大人”充耳不闻。任七绝轻笑了一声,上前几步又道:“恕任某失礼,钱姑娘寻任某旧屋而来,是,认得我?”
“钱大人”只是极为专注地看着任七绝,从他头顶挽髻的发簪,看到脚上着的长靴,又看回头上的发簪。
沈文骁见状,又暗自不屑起来:“任七绝这小子难不成是什么奇珍异兽吗,值得钱女侠这么个看法。”他见女侠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任七绝头顶的发簪上,颇为好奇地注视了好一会儿,又沿着簪末装缀的步摇上下扫了几个来回。
于是,沈文骁也顺着“钱大人”的目光瞄了几眼任七绝头插的发簪,以及长垂至肩的步摇。沈文骁心里啐道:“轻浮!”眼珠便向上一翻。
“呵......”任七绝笑而不语,便由着“钱大人”也好,沈文骁也罢,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再到头上那东西,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倒也全然不在意。
实际上,“那东西”并非发簪,而是把发簪大小,方柄斜口的刻刀,为任七绝年少时小篆微雕时最常使用的一把。
而所谓“步摇”,实则也与女子头上的镶嵌珠玉的流苏坠子大为不同。它是刻刀刀柄末端装缀的一段细索,约有一尺长,是其原主从一长链上截取而来,为似金银之物屈曲环扣而成,然而光泽奇异,又绝非金银......
索链原主于九年前将这一段截下来,送给任七绝之时曾说:“它名为——‘流光链’。”
那原主,他还说过:“流光作度,经年犹在。”
当年,任七绝回他道:“流光易逝,心念如初。”
如今,流光已逝,初心何在?
任七绝早都不敢回想,也早已学会不去回想,自己年少时收下他这段细索时,彼此所说过的话。
但无论如何,自九年前的除夕,任七绝将从流光链截取的这一段装缀在刻刀末端,插在头上起,倒确是让他流光不误,经年如常地,被人如“钱大人”和“沈文骁”这般打量......
“七绝哥哥,酒壶!”
是余姑娘!沈文骁眼珠瞬时翻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客堂追出的身着鹅黄衣衫、身材高挑的负剑女子。
沈文骁最喜余星悠将那把古色古香的名剑——“天下第一剑”余修的乌鞘长剑,斜背在身后。余星悠只要一负剑现身,在沈文骁看来,便等同她将“女承父业“、“天下第一”的旗帜都背在了身上,那便是沈二公子眼里不容争辩的、天下第一的雅正端庄、美丽大方。
“天下第一的雅正端庄”,正在对着任七绝吐舌头做怪相。
此前任七绝与段淳相谈甚欢,而天色渐晚,余星悠便奉她“七绝哥哥”之命,将“段陈”段公子与随从阿金二人留宿在沈庄别院。她安排好了东院客室,将二位客请过去,转个身回来却发现她七绝哥哥将酒壶落在了客堂。她便拿着酒壶追去前院,不想这个时辰,院里还有宾客在。
余星悠收起吐舌怪相,改了口,颇为端方地说道:“庄主,您的酒。”
她恭敬地为任七绝递上酒壶,转过脸,却不料被“钱大人”和她那五光十色的衣裙晃了双眼——
余姑娘强绷的“雅正端庄、美丽大方”一瞬间便溃散无影。
“呀????呀!!!!”她迭声惊叹,又是拊掌,又是跳脚,随即毫不客气地凑上前去,径自伸出手撩了撩“钱大人”层层叠叠的衣裙。
“钱大人”竟也不作任何反应,余星悠又顺势轻轻地拨了拨衣裙边缘的珠玉。她一番探究之后收了手,抬起头又盯着“钱大人”的脸,凝神细审。
任七绝仍是浅笑静观,握着方才从余星悠手里接过的酒壶,负手而立。
沈文骁却乱了方寸。他眼见余星悠猛然迫近“钱大人”,而此刻二女之间不过气息相缠的咫尺之距......沈文骁脑中轰然作响,欲上前分开二女,却又如同遭受到某种冲击,一时间手足无措,张口混沌,只得“咳,咳,咳,咳”,卖力地连咳四声。
……奈何,如秋风过耳。
余星悠“听而不闻”的功夫全然不逊色于“钱大人”。她只管盯着“钱大人”,将她一张脸看了个巨细靡遗,随后情不自禁地叹道:“小妹妹,是仙女呀?仙女下凡了呀......”
自余星悠从客堂里追出来,“钱大人”眼光便从任七绝转移到了余星悠身上,亦任凭她触碰衣裙,由着她贴面端详。
“钱大人”亦是身材高挑的少女,此时此刻,便是与身材同样高挑,年纪要更长些的余星悠四目相对。负剑的妳看着背斧的我,负剑的我看着背斧的妳。
杨影觉得院中气氛愈发古怪,琢磨着要不要弄出点动静,或者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不妨说回茅草屋——任七绝年少时所居,其实杨影跟着余修和余星悠父女,也去过一次......杨影正想着,思路却被“钱大人”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纵声大笑所打断。
“钱大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之豪迈,令杨影惊愕不已。
只见那“钱大人”,由放声纵情地大笑,逐渐转为幽幽地笑不露齿。她伸手指了指余星悠,又指向任七绝,说道:“有趣,有趣,你们可真有趣。”
“有趣虾米。”沈文骁低声说道,握紧手中刀鞘。
经“钱大人”这一番,沈文骁与杨影已由初见她时的各怀各所思,转为所思大体一致:这姓钱的,来(怕)者(是)不(有)善(病)。
沈庄别院内气氛诡异,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终是持酒壶负手而立的任七绝三声清脆的——“哈哈哈”,打破了院中的沉静。
任七绝道:“钱姑娘谬赞。任某无趣得很,受之有愧!”
“钱大人”:“无趣?武林水,天风山,茅草屋,你怎会无趣?!”
任七绝扬起酒壶喝了一口,说道:“无趣也好,有趣也罢,任某多谢钱姑娘称赞和好意。那现下客套既毕,钱姑娘笑也笑够了,不妨说明来意,如何?”
1. 出自《西游记》,“天上一日,界下一年。”
2. 出自《汉书·地理志》,西湖旧称“武林水”。
3. 出自网络鸡排主理人,“我做完你的做你的。”
4. 出自《管子·牧民》,“凡人之性,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5. 出自绝云tag,“流光不误七绝刀 x 乾坤难断绛云弦”。 “流光”指时间;“乾坤”意为天地,指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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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P 武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