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已霁,暑风和,但是日夜中,还是兜头下了一场滂沱的雨,雨势如刀刃劈头盖脸砍下来,在地上汇成一股黄浊的激流向低洼处扑去。
护林道,昏暗的月色映衬下,依稀可见一袭长发,一只发簪,半张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还有一只灰驴在一旁。
这正是屋破正逢漏雨,陆青蘅本就被那尘土盖得四肢麻木,动弹不得,本想缓息片刻再做打算,可又兜头下了这么大的雨,激得陆青蘅瑟瑟发抖。
“哼啊!”只听得那驴儿长叫一声,弯下前蹄,用头拱起陆青蘅肩膀,无果,只得整个卧倒,将大半个身体贴近泥泞的地面,张开嘴,咬住陆青蘅腰带,使出十成的力一甩,然后迅速起身,接住下坠的她。
随着腹部重重地摔在驴背上,陆青蘅吃痛闷哼了一声,但浑身绵软无力,视线也模糊,很快闭上了眼睛。
那驴儿又抖擞了两下,甩了甩身上的泥点子,也将陆青蘅颠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蹬直蹄子,颤颤巍巍往云阙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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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惊叫一声“云桓”!睁开了双眼。
她此时此刻正在自己房中,躺在竹簟上,案头还放着一碗清爽温热的白粥,配上一碟小菜。
四下看看,哪儿有云桓的踪迹呢?
陆青蘅急匆匆穿上衣服,下床就往外面走。
济芳堂已经开门,排队取药的人大排长龙,兄长陆易和嫂子师静秋都不在家,但伙计长生今日上工,正在磨药:只见他抓了一把白芷放入石磨孔中,用力推动磨柄,随着石磨转动,药材被碾碎成粉末,落入底下承接的盘子中。
陆青蘅走近,看见一袋子的药材有些纳闷,“这么多白芷?”
长生点点头,“交节气呢,近日头疼牙疼鼻渊伤寒的人很多,白芷有些供不应求了。”长生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姑娘是在找那位客人吗?他正在西厢客房休息,陆公子一早就去听松庵请道长过来驱邪了。”
陆青蘅心下稍安,快步往西厢房走去。
推开客房门,只见一头极其高大的驴,浑身毛色油亮顺滑,正倚在床边闭目养。陆青蘅清咳一声,试图唤醒云桓,也从怀中掏出五藏鉴。
那灰驴睁开双眼,哼唧了一声,可在五藏鉴中却是云桓本人好整以暇地正在开口说话,“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陆青蘅摇摇头,“睡了一个晚上,好多了。但是眼下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柳三娘是狐狸精,你又被变成了毛驴,昨日遇到的骷髅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五藏鉴照都照不出来……”
镜中的云桓面色凝重,沉吟片刻道:“那骷髅可以操控泥土,你可还记得承明初年的县志上写溪山发生了泥石流。”
陆青蘅好像忽然被点拨通了,一拍双手,“会不会是死在泥石流里的冤魂汇聚在那里?”
镜中的云桓点点头,“很有可能,但寻常冤魂难以凝聚实体,更别说是控制泥土又要制造鬼打墙了,这背后一定还有蹊跷,只是不知就是柳三娘手笔,还是另有他人作祟。”
他顿了顿,思忖了一会接着问,“县志中可还有记载别的有关泥石流的事?比如那泥石流是因何而起,天灾还是**?”
陆青蘅蹙眉努力回忆,“记载很是简略,只说是连日暴雨所致,埋了山脚下的几个小村落,致数十人死亡……啊!”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我想起来了!县志末尾有一句附注,说事发前曾有外地来的‘风水先生’在村中盘桓数月,鼓动村民削山挖地,说里头有黄金,村民深信不疑,结果动了山体根基,暴雨一来就……”
“果然如此,”云桓皱着眉头,“柳三娘、狐狸精、风水先生、泥石流、冤魂……这些线索,现在只差一条线将它们联系起来了,只是这条线到底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只听前堂传来声响,陆青蘅把镜子收起来,出去查看,只见陆易引着一个年轻道士正往此处走,那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青灰色道袍,步履匆匆,宽大的袖袍随风摆动,颇有清新出尘之姿,他蹙着眉头,腰间佩戴的太极阴阳双鱼玉佩也急促地晃动着。
“青蘅,这是听松庵的道长玄英散人。”陆易隔着老远就开始介绍。
玄英散人经过时只是浅浅对她点了点头,随即便推开门,急匆匆迈了进去。
他盯着还是灰驴样子的云桓看了一会,忽然转身对陆青蘅他们说了个封神演义中的故事:“比干被挖心之后未立即死,纵马奔出城外,偶遇一卖菜老妪,卖的是‘无心菜’,比干问她,‘人若无心,如何?’老妪答道‘人若无心,当死’,比干闻言,鲜血奔涌而亡。”
陆易和陆青蘅对视一眼,都没明白这个道士想说什么。
“说破则万法皆空,”道士指着那驴接着道,“虽是驴身,可神魂乃人,此乃障眼法,他叫什么名字?我来施术,以破此法。”
“云桓。”陆青蘅忙道,“天上流云,桓桓于征。”
一张黄符纸从玄英散人的袖中飞出,玄英散人指尖凝聚起一丝红光,并指在符纸上快速书写,符成之时,隐隐有风雷之声作响。
“破!”玄英散人抬起手,一掌将符纸拍在云桓额间,顿时红光大盛,刺得在场其他人都睁不开眼睛。
待光芒渐敛,陆青蘅抬起眸子。
可眼前,仍是一只毛驴。
“这……”陆青蘅皱着眉头望向玄英散人。
玄英散人抿着嘴,显然这个结果也很出乎他的意料。
“这是他本来的名字吗?”玄英散人发问。
陆青蘅一愣,神色有些犹豫。
玄英散人看出她有所隐瞒,“你既不是真的想救他,那便罢了。”说完就要离开。
陆青蘅连忙上前制止住他,“实在是我也不知道,他就告诉过我他叫云桓,有什么其他名字我也不知道,道长还有别的法子可救他吗?”
玄英散人沉吟片刻,方才道,“若是可将他身上的部分邪力引入他人身上,或可短暂地恢复人身,但此法凶险,须得在限期内找到施术之人求得解法,否则时间一到,二人便将永生永世坠入畜生道,不得解脱。”
“可以!”陆青蘅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引到我身上,现在就可以施术!”
“不行!”待在旁边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的陆易猛然爆发,“陆青蘅,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一声不响外出这么久,回来就是被这驴驮着,昏迷不醒,你连他家在何处,真名为何都不知道,眼下就要为了他将邪力引入自己身上,万一真出了什么差池,一辈子变成了驴,百年之后,我该如何向爹娘交代?!”
他气得胸膛猛烈起伏,双手握紧拳头,青筋暴起。
陆青蘅不为他所言动摇,眼神坚定,“若不是云桓,我昨日便已曝尸荒野,他豁出性命从邪祟手中救我一命,我又怎能弃他于不顾?爹娘教导,滴水之恩,涌泉以报,若我如今,因为贪生怕死弃他于不顾,百年之后才没有脸面去见爹娘!”
她转头看向那灰驴,眼神中有安抚之意,再开口却是对着玄英散人的,“更何况有玄英道长在,只要能在限期找到施术之人,总归还有一线生机的。”
那灰驴神色动容,眼眶湿润,它喉咙里发出哀伤的嘶鸣,甚至上前去拱陆青蘅的手,想将她推开,不愿其为之冒险。
陆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指着陆青蘅,“好!你长大了!我的话半分也听不进去了,你好自为之,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再来找我!”话毕,狠狠踹开门,拂袖而去。
陆易的摔门声震得陆青蘅一激灵,她的神色也黯然下来。
玄英散人叹了一口气,“陆姑娘,令兄也是关心则乱,只是,此法确实凶险,姑娘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自然已经考虑好了,开始吧。”
玄英散人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正要再施术,只见那灰驴突然发出一声嘶鸣,猛然撞向陆青蘅的腰间!
陆青蘅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哎呦”了一声方才站定。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裙边顿时多了一枚玄铁令。
不待陆青蘅弯腰,玄英散人先她一步拾起玄铁令,令牌触手极亮,玄英散人盯着令牌上的字,嘴中喃喃,“昭。这莫不是已逝的昭王殿下的遗物?陆姑娘怎会有此物?”
陆青蘅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忙不迭便要抢回此物,“还给我!这只是我偶然得到的!”
可玄英散人手腕一翻转,便躲开了陆青蘅的动作,随即将玄铁令高高举过头顶,面色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陆青蘅还要再抢夺,可玄英散人的目光从玄铁令流连到了那灰驴的身上,一个震惊的念头击中了他,他现下势必要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测。
只见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纸,快速书写,红光大盛,最后将符纸定在灰驴额间,大喝一声:
“萧霈!”
风雷声狰狞作响,几乎是瞬间,那灰驴浑身的皮毛褪去,露出沾着干涸的泥水的皮肤,右臂上还有几道刚刚崩裂的伤痕。
云桓蜷缩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墨色长发被冷汗浸湿,衬得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他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却仍然下意识想要直起身体,那双手——不再是驴蹄,而是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伤痕的人的手指,爆出青筋,颤抖着撑住地面。
“有人来了。”云桓说,“而且,杀气很重。”
他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重物轰然落地的闷响!
陆青蘅猛然回神,拔腿就往屋外跑,之间方才破门而出的陆易此刻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一袭大红榴花齐胸袄裙的柳三娘正站在面前,妖气冲天!
1.“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出自明,李昌祺《金字经·喜舍弟昌明至(其四)》。
2.“丰,艸盛丰丰也。从生,上下达也”,出自《说文解字》卷六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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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