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美人会让心情变好,却并不代表美色能治病。
沈沉碧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喉头翻涌的血腥气,捂着唇咳嗽起来。
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眼前这一人一猫敌友未明,她应该降低存在,等待他们离去的。
可她……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扶着墙,咳得几乎昏厥。
少年这才发现巷子里还有一个人,他抬起头,好奇地打量躲在墙根阴影里的沈沉碧。
西子捧心总叫人心生怜惜,何况沈沉碧天生一张骗人的柔婉脸蛋,不发病时都能哄得人心如水,而今泪光点点、似颦非蹙,恍似神女有悲。
他愣住了。
寂静的暗巷回响着他胸腔里的那一声声砰动,越过院墙的梨枝落花簌簌,昏暗吞噬他耳尖的薄红。
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就这样呆在原地,像个毛头小子般任由眼底惊艳流泻,看起来拘谨又笨拙。
黑猫借此机会一爪子呼在他脸上,顺利挠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这才回过神来,嗷呜一声火燎着般跳起来,将黑猫按在墙上就是一顿五花大绑,动静大得恨不得昭告天下这里有情况。
沈沉碧受不了了。
这个蠢货!
她缓口气,斥道:“闭嘴!”
一人一猫齐齐僵住,少年摸摸鼻子,把黑猫往身后藏,还不忘踢一脚它那条不安分的长尾巴,而后才挠着脑袋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关切:“需、需要帮忙吗?”
“需要安静。”沈沉碧皮笑肉不笑。
她记得这个位置——在地图上,距离繁华的槐安河不是很远,但……那只是看起来而已,想要从这里抵达槐安河畔,汇入人流,应该要七拐八绕许多小路。
真是要命。
北都的巷子多得她头大,或许只有打小走街串巷的人才不会迷路吧。
沈沉碧揉着额角叹了口气,侧目望向一人一猫的来处,试探着问道:“那边……通向何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茫然地摇头。
他追着猫跑,猫去哪他去哪,认路?什么是认路?他又不怕迷路,左右一个传送法阵的事情,不值得费心。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少年率先沮丧地抓乱头发,似乎为帮不上她的忙而懊恼。须臾,他像想起什么一般,悄悄踢了脚地上装死的猫。
黑猫被捆成蛹状,吃痛后怒目而视,喵得既暴躁又凄厉。
“问老子干嘛!老子不知道!要不是你追着老子杀八百条街,老子能到这吗?滚!”
沈沉碧惊疑地望向那只破口大喵的黑猫。
圆咕隆咚的小脑袋,鸡毛掸子般的大尾巴,还有祖母绿一样漂亮的眼睛,喵喵叫时那把小嗓子甜的咧……可爱得不像话。
这品相,拎出去能被那些有钱有闲还爱宠的风雅之士疯抢。
然而一开腔——是个糙大汉?
沈沉碧满头问号。
许是这反差实在震撼人心,她一时竟忘了,猫怎么可能说人话!
“他……”
话未出口,沈沉碧警觉地抬起头。
五城兵马司的官靴落地声与寻常鞋子大不相同,仔细分辨便可确认。搜寻可疑人员的兵士此刻似乎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她的面色沉下去。
今日这把火后患无穷,在情势尚未明朗之前,她不能是局中人,成为被动的那方。
即便王府暗卫的尸体就在楼中,即便她今日的行踪不是秘密,但能拖一点时间让她看清楚这件事中涌动的暗流,也总比乖乖被兵马司当嫌疑犯抓走好。
“从长计议”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一掠,沈沉碧当机立断就要走,以防眼前少年被抓住顺口供出她来,她揪住他的衣袖便想朝一人一猫来时的方向撤。
少年顺从地随她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沈沉碧微愣,没来得及解释,袖口的力道便松了,清冽酒香扑面而来,少年俊朗的面庞骤然在眼前放大。
他将她推到墙角,似乎怕弄疼了她,手背在她身后稍微一护,确认好位置后便守礼地撤回。
他撑着墙,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笼罩。
很冒犯。
沈沉碧险些一巴掌呼呼上去。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脸上。
他垂着眼睫,侧头听前方茶楼的动静。
如此,逾矩的举动便莫名有了种保护的意味。
少顷,他朝沈沉碧歉然一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窄巷最后的天光消失殆尽,沈沉碧诧异地抬头,便看见天际飘来一朵硕大的乌云。
暴雨突兀而下,砸在他们头顶看不见的结界上,而后滚落,在他们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掌心光华流转,隔绝潮湿的水汽。
只有可怜的黑猫,结结实实淋了一大场雨,蛄蛹着身躯骂得很凄厉。
沈沉碧略微失神。
——好及时的雨。
高莹燃起的不像是凡火,兵马司在前面救火,火势竟半点没小,反倒仰赖这一场雨才将它彻底平息。
云收雨歇,沈沉碧的目光回到眼前。
少年身姿挺拔,即便因为撑墙而背脊微倾,也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她平直的视线只能落在他的衣襟上。
沈沉碧这才发现,这件看起来利落简单的玄色衣袍另有玄机。
大抵是在纺布时便掺进银线织补图纹,一只无角异兽盘踞在上,人在晦暗处,异兽便藏起潋滟华光。
沈沉碧也有这种制法的裙裳,在宫宴交错的觥筹间异常夺目。
那样的衣袍造价很是不菲。
她不由得开始揣度起眼前人的身份。
一个富有的、能与异兽打交道的年轻人,还生着这样一副好皮囊,在偌大的北都城中,应当声名煊赫才对。
可她获悉的线报中并没有这号人物。
沈沉碧凝眸,想再一次认真打量那只银色的巨兽。
巷口处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视线越过少年的肩头,她看到穿着兵马司服制的官兵走进来。
沈沉碧屏住呼吸,只见那几人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跟前走了过去,直到巷子尽头,他们连堆积的破箩筐都掀起来瞧了眼,却愣是没往这头瞥一瞥。
沈沉碧下意识与眼前人对视,他朝她微笑,乌沉眸底盛着细碎的光,像是夸耀。
“没人,走吧,去别处看看。”官兵们说着,踢踢踏踏地往回走,队尾一人乍然“咦”了一声,前面几人瞬间回头,“有情况?”
沈沉碧落下去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这儿怎么有只猫?”发现不对的那人低下头,看着角落里几乎与积水融为一体的黑猫,奇道,“还被捆了起来。”
他四下张望,很快便被其他人打断:“别管了,赶紧去其他地方看看,茶楼死了一堆人,不仔细些,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他们走远了。
巷子归于寂静。
沈沉碧抬了抬下巴,示意眼前这个姿态与她过于亲密的陌生少年让开。
他顺从地后退,倚在另一侧墙根下,屋檐覆下的阴影将他吞噬,令衣袍上那只银线织就的异兽愈发清晰可见,沈沉碧没忍住好奇,又多瞧了两眼,便听他道:“我叫闻眠,是个游侠。”
本欲离去的沈沉碧停下脚步:“北都城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姓闻的名士。”
“我不过微末之辈,不足挂齿,仗着有几分身手,四处给人做护卫讨口饭罢了。”闻眠道,“此处不太平,姑娘没有护卫跟随吗?”
沈沉碧心念一动,同他胡诌:“我家护卫本事不如你,所以死光了。”
“那你还需要护卫吗?不巧,我的老东家前段时日暴病而亡,他家公子很是瞧不上我,将我扫地出门。”
他说得真诚,倒很像那么一回事。但是不是胡说八道,沈沉碧有自己的观人术。
“眼下不缺。”
“死光了还不缺?”闻眠脱口而出。
沈沉碧脸色一黑:“被老主顾家的小公子扫地出门,你找过自己的原因吗?”
闻眠一愣,竟是满脸真诚地问道:“姑娘有高见?请指教。”
沈沉碧没辙了,天底下最笨蛋的小花妖都听得懂好赖话,要不是这人眼神太诚挚,她就要怀疑他在耍她玩了。
心口泛起熟悉的隐痛,她皱了皱眉,暗咒了声这具破身子,再看向闻眠时,唇边笑意莫测:“我的忠告万金难买,若有缘再见,送你一个也无妨。”
他的眼神“唰”地亮了,只差没摇着尾巴一叠声地承认“是我是我我最有缘”。
沈沉碧咳嗽一声,忍住笑,同他告别:“那下次见。”
北都阶层分明,如非今日这把火,她和他未必相识,哪还有什么下次。
她扶住墙朝巷口走去,蓦然听他在身后扬声:“下次见!”
笃定得仿佛预算到了未来。
沈沉碧步伐微顿,只是这片刻功夫,闻眠竟已将泥水里的猫大爷洗刷干净,还下了咒令它乖巧无匹,瞧着似乎眼神里都透着几分愚蠢。
“能否将它托付给姑娘?”闻眠叫住她,“我囊中羞涩,实在养不起它。”
“养肥了再同我讨要?”
这家伙有点心眼全用在“下次见”上,沈沉碧忍俊不禁。
玄猫乖得让她心软,伸出手试探,它果然呆呆地任亲任摸。
可惜了,她见过它大爷时候的样子,可谓难伺候到极点,谁知道又是个什么不得了的来头。
拒绝的话尚未出口,巷口再度有人光临。
粉裙少女边胡乱擦掉嘴角残余的糖霜,边举着一包蜜饯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郡……”
然后,她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