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落不入窄巷深处,汗臭混合着泔水的味道微微发酵,男人喘着气,绝望地看着面前这堵高墙。
以他的身手,明明一个纵身就能逃离。
但高墙之上,是看不见的屏障。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不理会同伴的怂恿,随他们来刺探宝德郡主的行踪。
现在,他们都死了。
他甚至没有看见是谁动的手。
冷汗一层层浸透衣裳,初春的深巷阴冷无比,他打着寒战,惊恐地望向来处。
什么都没有。
但他听见了。
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袭来,仿佛是蛇,却比蛇更快。
他再一次感受到冰冷的杀机。
一刻钟前,因常年游走于刀锋而培养出来的直觉救了他自己一条命,而与他同行的人,却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便悄然消失在无人的角落。
他哆嗦着,猛地想起前辈的一句话。
“不要离郡主太近,她身边的那个女使是、是……”
最终,黑暗侵袭,草木的芳香填满逼仄的巷子,男人的血肉在藤蔓里寸寸消失。
枝条覆盖上他的口鼻时,他无意义地呢喃。
“……是妖怪。”
与此同时。
西照茶楼的二层雅间里,沈沉碧垂眸看向膝头的那双手。
——染着萧时薇从来不染的大红蔻丹,湿答答地弄脏了她的裙子。
奇异的莲花香盈满鼻尖,恍惚是在拈花佛前燃起的一线檀香,极其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但沈沉碧知道,这沉静佛香里藏匿着无尽的杀机,只要她敢动,“萧时薇”绝对会折断她的腿。
看来,她可能、也许、应该……办一场洗尘宴去去晦气的。
从南郡到北都,迢迢千里,总有妖鬼不请自来。
踯躅说是因为体质,她天生招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稀罕。
小丫头煞有介事,不惜变出真身来佐证。
那是一朵特别漂亮的山杜鹃,从来不会开出乱七八糟的形状和颜色。
沈沉碧认为,即便活该见鬼,见的也该是踯躅这样的漂亮小妖,而不是眼前一坨不可名状的恶心流体。
她沉吟片刻,在“萧时薇”愈发幽怨的目光里,真情实感地点评:“丑东西。”
“萧时薇”震怒,可惜肉身消融,她只能憋闷地颤抖,将沈沉碧禁锢更加牢固。
这个过程堪称煎熬,裙摆被弄得黏腻,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浓郁的佛香呛直冲天灵盖,她甚至连捂鼻躲避都不能做到,只能勉力屏住呼吸,观摩无名妖鬼将萧时薇的身躯变成这样和那样。
说实话,这场面沈沉碧当真没见过。
从前遇见的小精怪丑归丑,至少不叫人反胃。即便故意恶心她,和今日这位相比,多少欠缺了一些想象力。
当两只眼珠子掉在手背上时,温热的触感让沈沉碧再也无法忍耐,她捡起来“啪”一下用力甩在那坨已经不能称作人的东西上,开涮:“你无礼得让我好奇到底是哪个倒霉蛋将在今夜成为你的新郎。”
“应该也是个丑东西罢。”她顿了顿,顺口接下去,“无才无貌又无德,正正好配无理取闹的你。”
沈沉碧实在想不通,她又不是天上管姻缘的,寻她做证婚人是个什么道理?
显而易见,今夜的新郎是“萧时薇”不可触犯的逆鳞,她发出愤怒的低吼,如蜡液般融化的身躯彻底委顿下去,连禁锢沈沉碧的那双手都消失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无暇思索真正的萧时薇去了哪里,也管不了裙摆滴滴答答的脏污,沈沉碧抬脚就走。
屏风外,煮茶的侍者对异变一无所知,楼中光亮将他的身影投映在绣着牡丹的丝绢屏风上,祥和静谧。
下一瞬,沈沉碧的脚步停住了。
一蓬鲜血泼洒在屏风上,牡丹破碎,茶侍的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临死前,他还维持着煮茶的姿势。
沈沉碧的目光顿时变得幽暗。
死人而已,与四年间的南郡刑场相比不过是小场面。她不至于为一个无辜者死去而愤懑,或是为妖鬼悄无声息地杀人而胆寒。
但将杀鸡儆猴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很好。
沈沉碧转过身,抽出绢帕擦拭面颊,冷眼看向原处。
那滩红白液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半人高的莲花。浅金色的光晕在合拢的花瓣间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里头诞孕。
佛香愈发厚重,楼下喧闹依旧,没有人知道这里已经有一个人死去。
戏台上,花旦还在唱,水袖翻飞间,不知从何处端出一盏燃烧的烛台,就这么当着满楼观众的面,砸在脚边。
她凄婉地笑着,任由火苗舔舐繁复戏服,在火光中重新唱起与少年郎的初遇。
春日宴,繁花落满肩头,女子盈盈一笑,恰如大梦一场。
“走水了!”
有茶客反应过来这不是演出,尖声叫着,招呼周围人救火,也有惜命的已然脚底抹油朝大门跑去。
楼下乱作一团。
沈沉碧面色越发冷冽,目光定定盯住金莲一瞬,转身出了茶室。
看台在整座茶楼最好的位置,居高临下,不仅戏台能一览无余,更能观摩大堂的茶客百态。
翻卷的灼浪扭曲眼前一切,她定神凝望,依稀能看见花旦眼中的泪花。
不是与戏中人感同身受的眼泪,而是发自于内心的恐惧。
她犹如被操纵的傀儡,喋着自己的血演绎别人的故事。
这样绝望的事情,不止一桩。
木制的陈设助长火焰的蔓延,一桶桶水泼入火中,却如泼入了油,只是须臾,火舌便舔上二楼阑干。
意识到救火无望后,所有人都奔逃到门边。
最先冲过去的茶客却一头撞在看不见的结界上,茶楼成了无法逃离的牢笼,他们互相推搡着,被踩踏的哭号淹没在火焰的噼啪声中。
恍若人间炼狱。
沈沉碧看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此情此景,她出离冷静。
思索片刻,她试探着将手搭在阑干上,竟一点都不烫,甚至还带着早春的微凉。
结界,又是结界!
沈沉碧目色微沉,不等她回首质问,身后莲瓣徐徐绽开,金光灼耀,女子披光而出,巧笑嫣然。
“郡主可真沉得住气啊。”
她与萧时薇生得很像。
萧时薇颊边有一枚鲜红的小痣,她也有。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萧时薇年长许多,约莫三十上下,正是一颦一笑最具风情的年岁,她连抬手的动作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尊贵与妩媚。
只一眼,沈沉碧便断定她的身份。
“高莹。”
那个戏文里一生传奇的女子盈盈笑着,坦然承认:“是我。”
沈沉碧嘲弄道:“你可知道上一个在北都犯下大案的妖是什么下场?”
如若她只是囚禁胁迫她,那尚有回寰的余地,但无来由地牵扯无辜百姓,便不能轻拿轻放了。何况,楼中还有许多趁休沐来此小聚的高官,他们死了,北都朝堂动荡,文合帝百般筹谋付如东水,岂能同她善了?
“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高莹温声,“郡主,我不是妖,放眼三界,已无人能耐我何。”
她靠近一步,几乎与沈沉碧相贴:“我想要的很简单。”
“为我主婚。”她道,“这一世,我要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与他过上举案齐眉的平淡日子。”
佛香笼罩,沈沉碧不退半步,嘲讽之意更重:“以什么样的身份?高莹?还是萧时薇?”
“身份不重要,只要是他。”她望着沈沉碧,隐含威胁:“若你能让我如愿,今日这一切都可以是假的——没有这场火,也不会有人死去。”
许久,沈沉碧扯唇,无甚情绪地赞扬:“你无愧于第一皇商之名。”
“——但我不。”
高莹错愕:“为什么?就算你不在意他们的生死,难道就没有想过今日只你一人苟活,世人会如何想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的郡主之位,还能坐得安稳吗?”
沈沉碧嗤笑,“高莹,你是生意人,但我不是。在我这里,只有君要臣死,没有互利共赢。”
而且,她说错了。
她最不用在意的,便是名声。她之所以能掌权,是因为她是个将死的女子,不能成大气候,更是因为她在南郡行事足够暴虐,纵是后来推行的政令让百姓安居,刻毒形象也早已深入人心,文合帝不必忧心将来太子亲政,不如她。
用来解决问题的利剑,无需粉饰太平,只要锋锐能杀人,用剑之人便不会舍弃她。
“你……”高莹骤然明了,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怔忪。
不过都是被利用的可怜人,但她为所求苦等七百年,岂是心软的时刻?
她猛地抓住沈沉碧的手臂:“这可由不得你!”
沈沉碧只觉得被她握住的地方奇痛无比,当即厉声喝道:“动手!”
一道剑光从极为刁钻的方位袭来,劈在高莹手腕。
光芒四溅,断手被沈沉碧利落地扯下,雅间一侧的墙面突兀地开了一扇小门,不等高莹反应,她已然快步钻入门内。
西照茶楼能做达官显贵的生意,自然有别有乾坤,其间暗道与密室星罗棋布,便是东家来了也得拿上图纸。
高莹在刹那的惊诧后,顾不得断手,朝沈沉碧抓去。
十数道身影齐齐扑上前来,竟敢以凡人之躯拦住她的去路,为沈沉碧争取离去的时间。
他们是王府的死士。
高莹发出凄厉的尖叫。
血泪从她眼中滚落,她站在原地,浅金色的火焰自裙摆燃起,绽放出莲花的形状。
茶楼最后一处安全的地方,终于被火焰吞没。
*
密道的出口在茶楼后巷,沈沉碧倚在墙上,用力按住发疼的心口,只是那一番奔逃,她口中已弥漫血锈的味道,心脉上病灶竟似乎有复发的迹象。
比破败病体更糟糕的是,她听到了官兵的脚步声。
来得可真快。
纵然不在意背负罪名,但若能避祸,她又何必上赶着?何况此番回京另有要务,她不能节外生枝。
沈沉碧闭了闭眼,飞速思索该如何摆脱盘查。
昏暗的巷子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她警觉地望过去。
一只玄黑的猫灵巧地跃上矮墙,在她面前高贵地舔了舔爪子,扭着屁股就要离开。
下一瞬,一道身影从旁扑出,黑猫顿时形象全无地惨叫起来,浑身炸毛窜出老远。
然而来人反应更快,一把捞起它,顺势翻滚落在地上,提着它的后脖颈嘿嘿一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嘚瑟地补充:“小废物。”
玄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喵”地抬起爪子就是一顿挠——结果却是伤害了空气。
始作俑者笑得格外灿烂,天光落在他脸上,像是给秾艳的山水画镀上一层金边。
这张脸,山是山,水是水,没有花里胡哨的修饰,纯靠爹娘会生,胡乱扎住的长发硬是衬出意气风发的不羁,就连抖着肩傻笑都好看得一塌糊涂。
沈沉碧忽然觉得,心口似乎也不是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