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进闻眠的袖袍,高欢的身躯早已不能看,他索性弃了不用,银线织成的异兽破开少年皮囊,甩尾朝温向安扑去。
千年前他们那场战局堪称惨烈,虽然闻眠已折了大半修为,但拥有神脉加持的温向安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并非实力悬殊,而是——
闻眠就是个疯子!
温向安的目光变得阴郁,想起某位“挚友”的忠告,他松开手,将怀中的沈沉碧推了出去。
她转瞬成为异兽攻击的对象。
颈侧还残留痛感,迎面便是迫人的灵压,沈沉碧咒骂的话还没出口,便见闻眠神色微变,抬手挥灭那只张牙舞爪的无角异兽,上前两步接她。
温向安嘲讽低笑,望向高莹。
他的领域和闻眠的妖力一道撕碎了幻境构筑的假象,外力介入,这一次便算不得高莹失败,只要她及时关闭幻境,第三次机会仍可保留。
不过……
事情已如脱缰的野马,先前所有的博弈与计谋都如这片领域里飞扬的白雪,最终归于虚无。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就不该在变数如此多的幻境里做局。
沈沉碧轻叹了一声,推开闻眠。
“我冲动了,对不住……”
她没理会闻眠的道歉,凝望着视野里那道红,等待王汀气绝,仿佛在等待一场宣判。
女人握住少年试图触碰她面颊的手,低头去听他迷失在风雪中的低语。他们身下红惨惨,分不清是她的裙摆,还是他的血。
这样重的伤,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已经当场死亡了,偏偏这里是高莹的三生幻境,她若回溯时光,他便可以不死。
就在沈沉碧思索是否该上前补上一刀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高莹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沈沉碧的脸,望向苍白无尽的虚假天穹,惨然一笑。
她摸索着捂住王汀的双眼,拔下金簪,青丝流泻,尚未散在少年脸上,一蓬血便从他喉头喷洒出来。
似乎生怕他不死,高莹迟疑片刻,金簪更深地送进去,直到簪头金花阻滞,怀里那个人身躯逐渐透明,散成微光,浮在她身周久久不去。
她也宛如经受了同等的痛苦,猛然拔起的金簪碎成齑粉,她爆发出凄切的哀鸣。
心神受损,也由此,被禁锢的萧时薇得到解放,她的身影浮现她一步之外,脸上浮动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释然。
沈沉碧不由自主地上前,却在一瞬间惊愕地停在原地。
风雪封锁的视野里,恍惚出现一道人影,少年抱剑风流,遥望红衣姑娘的背影,似是极为不忍地叹了口气。
他的面容被风雪模糊,但沈沉碧可以肯定,他是王汀。
怎么可能?
再定睛去看,那里白皑皑一片,除了肆虐的雪,什么都没有,一刹令她以为是场幻觉。
天穹响起一声细微的“咔嚓”,和着簌簌的碎光,落雪更盛。
一滴血泪从高莹眼角砸落。
温向安吹了声口哨:“不好意思诸位,先走一步。”
任务已经完成,三生幻境崩塌在即,高莹也发挥了她最大的价值,他没道理再留下来看戏了。
领域随他撤走,高莹额间浮现的湛蓝棱晶碎成齑粉。
她视线回落,无甚情绪地凝望着沈沉碧,在黑暗蔓延开来时,伸出染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扣住沈沉碧的脖颈。
两人狠狠扑进雪地里,而后,是无尽的下坠。
闻眠的呼喊逐渐模糊,耳畔灌进风声,几息后,砰的一声巨响,她们砸入浅水滩涂,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浑身散架一般疼,沈沉碧艰难地抬手去抓扣在颈间的手。
脱离那具年富力强的宫女身体,熟悉的倦怠与无力席卷而来,她根本敌不过盛怒下的希夷。
高莹狰狞的面容在她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她也终于摸到石块,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拍在她脑门上。
可惜岸边石头常年受河水冲刷,棱角皆被磨平,高莹的脑袋被拍歪向一侧,再转回来时,除了些微红肿,竟一点流血的痕迹都没有。
幸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高莹松开了手。
她半支起身子喘息,想要逃离。高莹没打算放过她,伏在她身上,用全身的重量禁锢她的下半身,再将她的撑起的上半身按回去。
漆黑的河水一瞬间没过口鼻,又被抓住衣襟微微提起,使她的脸露出河面。
高莹欺身遮蔽她眼前所有景色,两人的长发散在水中,仿佛两只交缠的秾艳水鬼。
“我们都输了,”高莹低低地笑起来,“谁让我们都如此弱小呢,他们动一动手指,无论是耗费多少心血的谋划,都会在一瞬间化成飞灰,你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狼狈,对吗?”
“我再狼狈,处境也比你好,输的人是你。”
高莹惨笑:“是啊,我一败涂地,但你不同,你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她直起身,回首望向天际:“月亮要升起来了。”
沈沉碧随她望过去,怔然。
夜色如墨,一线血光随着涨起的潮水破开遥远的地平线。
数日前她见到的碧落城无星无月,光亮来自顺水而下的莲灯。
原来这处废墟也会有月升吗?
“没见过?”高莹轻呵,“也对,毕竟我是这座城一千三百多年来要送走的第一只希夷。血月带来洪水,洪水会卷走罪孽。”
“城主,”她顿了顿,改口,“大人,要做你该做的事了。”
“为什么杀王汀?”
高莹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被你视作蝼蚁与可以随意摆弄的希夷,再一次摆脱你的掌控,做出反抗的行为,让你惊讶之余,更生挫败吗?”
算计皆落空,沈沉碧阴沟翻船,无可否认挫败情绪,但她更想知道是什么驱使高莹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求死。
“即便不想成为温向安的走狗,也还有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我告诉过你破局的方法,不止一个。”
“没有必要。”高莹平静下来,“我的执念也是我的心魔,它就像一块腐肉,剜掉它很痛,但从此之后,我自由了。”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希夷都愿意成为希夷的,甚至,很多希夷在诞生之初都不知道自己最刻骨的执念是什么。”
由不甘驱使着,即便肉身死亡,也咽不了最后一口气,浑浑噩噩地从灵魂中剥离出来,硬是活下去。
回望她短暂的一生,除了情爱,还有很多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不想幼年失怙,不想守寡,不想入宫,成为受人摆布的棋子,更不想以妖妃之名流传青史。
她希望高欢平安长寿,即便不成材也没有关系。
后悔逼迫他念书考功名,也后悔兜兜转转,选定王汀,将爱而不得视作执念,为之努力七百年,求不得解脱。
但她能怎么办呢?
乱世那样艰难,她一介孤女,除了几个臭钱,什么都没有,无法查证父母惨死的蹊跷,也摆脱不了外祖籍家的操控。唯一的自由与反叛,竟是与剑圣传人两情相悦。
原以为最简单那条路,不成想才是最难的。
她在人生无数个拐点里,选择拐进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