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莹见过不少狐假虎威的小人,但像沈沉碧这样的,还是第一回见。
明明沦落为身若飘萍的宫女,在暴君身边能不能活过今夜都尚未可知,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地羞辱她,就不怕她日后入宫为妃,以权压她?
高莹冷笑一声,拽起乖乖屈下膝的弟弟:“你胆子很大。”
沈沉碧弯唇:“一般吧。”
她们乌眼鸡似的地看着彼此,笑意不达眼底,连讥诮的分寸都宛若照镜子。
“你们相识?”王汀讶然。
“相不相识的……”沈沉碧嗤了一声,也不再念圣旨,一抖明黄的绢绸,随手丢给身后的军士,冷淡道,“是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你?”
王汀反应极快,朝前一步拦在高莹面前:“去哪?”
“你问她。”
高莹拧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如果你请我进来是为了聊天的话。”沈沉碧盯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高莹咬牙。
早有听闻宝德郡主是个目下无尘的家伙,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硬茬,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有半点这样的自觉吗!
深吸了口气,高莹安抚地捏了捏王汀的手,最后看了高欢一眼,随沈沉碧走向进宫的车驾。
她踩着杌子登上马车,掀开车帘,沈沉碧正垂眸斟茶,头也不抬道:“你到底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
高莹坐到她身边,不情不愿地托出前两次的幻境经历给她瞧:“好牌吗?我怎么不觉得。”
沈沉碧划拉着水镜中的画面,漫不经心地点头:“你有足够军队运转三月有余的财富,你的情郎师从阁老与剑圣,可谓掌握着朝堂与江湖。财、权、人、声望,你们都有,稳赢的。”
高莹沉默片刻,提醒道:“你是不是漏算了人心?”
“那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吗?你做生意多年,不该如此天真了吧?”沈沉碧推开水镜,“罢了,你是蠢人,那便用蠢人的方法。”
“你真心帮我?”高莹一顿,“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成为那暴君亲信的?”
“密闭寝殿,四下无人,你觉得我是凭借什么?”沈沉碧扬了扬手,“得亏你为我安排的这具身体极为健壮,连着扇十来个耳光都能不喘气。”
“你……你扇他?”高莹险些跳起来。
她见识过暴君的可怖,曾有一位他极为宠爱的男妃,只因在床笫上扯痛了他的头发,就被挖去眼珠、砍断手脚,她竟然扇他!
沈沉碧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她不止扇他,还抢他的鞭子抽他,但看起来,他非但不生气,还似乎很享受,她要他写圣旨他便写,呃……听说世间的确有一种就喜欢被虐待的人,下手越狠越能获得快感……
她顿时生出被蛞蝓舔了一口的错觉。
见她面色不对,高莹挑眉:“怎么?”
“我要杀了他。”
高莹一愣,很快道:“别做梦了,他是昏庸无道不假,但依旧是紫微星降世,没有人能改写他的结局。而且,他死了,天下便真的要乱了。”
前朝佞臣虎视眈眈,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泄露出一点皇帝驾崩的消息,事情都将走向不可控制。
沈沉碧一梗,意识到方才泄愤般出口的话有失妥当,眼底浮现出一丝懊恼,愈发觉得高莹做事畏手畏脚。
这还是那只放火烧茶楼威胁她的希夷吗?
此路不通,她便不会换一条?
紫微星保他不死,难道还能保他不受人摆布?
“他已经三个月、还是半年没上朝?除了贴身的太监和宫女,还有哪个活人见过他?”
高莹目露迟疑。
沈沉碧轻哼,索性与她从头梳理一遍。
“这七百年来,你就没有想过王汀的问题吗?”
高莹疑惑,却还是答道:“他是我见过最正直善良的人,怎会有问题?”
沈沉碧摇头:“我不是说他人有问题,而是你们的结局,问题在他。”
高莹张了张嘴,终是压下即将脱口的反驳,耐心听下去。
“你从来没有左右过他的决定,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你,放弃他的抱负。从蜀地到京城,从高家娘子到义军诸葛,你跟着他跑,他身在局中,命轨既定,你自然逃不过惨死。”
“我劝过他,也关过他……他求的是大义,我怎能阻止?”
“他想要海晏河清,所以投身义军,那你呢,你就没有想过除了走他的路,还能如何达成目的。”
“……我不明白。”
“天下纷乱,百姓揭竿而起,是因为帝王无道,气数将尽,”沈沉碧端起茶盏,悠悠道,“起义也好,谋反也罢,都是为了取而代之,你曾距离那个位置那样近,你为什么不敢做?”
高莹终于听懂了。
若帝王勤政、百姓安居,兰葭便没有理由投军,他会与她归隐,过上富足的生活。
但——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想取而代之,总要有能稳住朝局的本事,从深宫传到前朝的政令能不能叫人信服?又要如何收买他忠心耿耿的老奴?最要紧的是……大厦将倾,要怎样拨乱反正?”
沈沉碧笑了:“你当真想做个忧国忧民的好皇帝?”
“牝鸡司晨这种事很容易引起朝中动荡,若要推行惠民的政令,安百姓的心,以此招安,或是瓦解义军,都必须快。待王汀乖乖同你归隐,即便政令爆发出更大的弊端,加速王权崩塌,又与你们何干?”沈沉碧眸光往她脸上一掠,嗤道,“闭锁他的消息来源,你应该可以做到吧?”
“你……”高莹满脸惊色,“釜底抽薪。”
胆子太大了,那可是一个王朝、一个皇帝,就这样被她当成随意摆弄的玩具,一着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咽了咽口水,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惠民的政令是什么?”
沈沉碧反问:“百姓想看什么?”
“杀贪官,斩奸佞,开……粮仓。”
无底线地透支朝堂,去取悦百姓,以维持海晏河清的假象。
车驾辘辘停在宫门,沈沉碧提裙下车,伸手扶她时,微笑道:“你不是很明白吗?”
“我来做吗?”
说得轻易,实则操作起来极具难度。她想,她可能还缺一些魄力。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答案,因为她们发现,暴君死了。
充盈着浓郁血腥气的寝殿里,尸首横陈,男人坐在尸堆上,身前巨大的九环金刀缓缓淌落血珠。
红烛摇曳,映着刀光,照亮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风从身后来,吹得殿门发出咯吱轻响,而后“砰”的一声,将三人关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
“你!”看清他的眉眼,高莹勃然变色。
男人站起身来,青灰衣袍上的血点仿佛冬日里的红梅。
他的目光落在沈沉碧脸上,勾唇一笑:“别来无恙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