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马丁。我们马上来。”玛达琳朗声回答道。
她站起身,深红的长裙便逶迤而下,随着她的身形摇曳起来。加斯顿接着站了起来,边整理自己的袖口,边大步走向门口。
他抢在玛达琳之前打开了门,留着两戳白胡子的管家朝这位少爷点了点头。玛达琳跟着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她懒散地和管家打了声招呼,“马丁,晚好。”
马丁笑着回礼,“晚好,两位小姐。”
紧随其后的卡洛琳小声说了句晚好便快步离去了。周落在最后,这栋房子里的那股腐朽香气让他头晕目眩。
管家看出了他的不适,关切道:“需要传唤医生吗?”
“不用,马丁。”周的脸苍白,只有嘴唇有一层极淡的血色,他轻声道:“我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好的,少爷。”管家回答道。
周最后一个到达晚宴厅,在桌上所有费舍尔的目光中,周一步步走进这张暗流涌动的长桌,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员。
兰花的阴影落在桌布上,那股恼人的香气挥之不去,周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烛火烧灼,厅堂亮如白日,但一切安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随侍的仆从,坐着的主人们都陷入了静止,好像整座宴厅里都是呼吸的雕塑。
直到这座庄园的主人来到,这种静默终于结束。
费舍尔公爵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马靴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随着他的步履,隐约可以看见衣衫下勃发的肌肉。
“看来我回来的时间刚好。”公爵将目光从垂着头的周身上收回,发出了一声轻笑。
“轻点!”
薇拉忍不住低声呵斥了搬运画框的工人。他们太过粗心,导致画从马车里运出时一个角砸在了地面上。
这是周送给那位贝利亚侯爵的礼物,最好不要出现任何问题。
门童急匆匆地通报了这份突来的礼物,波拿巴街二十号的华丽铁门迅速打开,将这份礼物收入了囊中。
“你好,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需要喝点什么吗?”维塞尔的管家西蒙脸上挂着妥帖的笑,将装满各式茶水的托盘放在了薇拉身旁的矮几上。
薇拉不好拒绝,随手端起一杯红茶,“非常感谢。”
工人们将画搬进了储存室,薇拉看一切已稳妥,主动告别,“很感谢你的招待,先生。”
昨晚维塞尔参加了一场贵族酒会,喝得有些多,临近下午四点才悠悠醒来。洗漱后,他随意用了些简餐,听蒙德汇报今日的日程安排。
“那位周先生送来了一份很厚重的礼物,先生要先去储藏室看一看吗?”临近结束,蒙德特意将这件事做了单独汇报。
维塞尔的眼睫瞬间抖动,他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哦,是吗?”
他的嘴角接着上扬,一抹鲜明的笑意浮现,“那就去看看吧。”
那幅画被妥善地安置在了靠窗一块红色法兰绒上,夕阳中的微尘围绕着它在跳动,好像它已经在那里等了一百年。
维塞尔摆弄着小刀走近它,蹲下身,“看来这是份得花大力气的礼物。”
层层的泡沫和油纸被拨开,这幅礼物终于露出了它的一角面目,画中女人有一双大海般湛蓝的眼睛,看着维塞尔的目光幽伤深远。
维塞尔瞬间怔愣了,他的动作没能连贯起来,手里的银刀滑落在了法兰绒上。
他的呼吸短暂地急促了一瞬,然后是一声漫长的叹息,他努力展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好久不见,妈妈。”
他不再使用刀刃,而是用手,珍重而缓慢地撕下了层层的包裹。
他终于再次和自己的母亲在阳光下相逢。
良久,维塞尔终于唤来管家蒙德,“把这幅画挂在卧室,不,还是挂在书房吧。”
“好的,先生。”
维塞尔慢慢从储藏室走了出来,回头时看见画框一角,他突兀地想起了周对他说过的那句关于礼物和把柄的话。
“咳…”
周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迅速聚焦在了他身上。
“不舒服?”公爵放下刀叉,端起红酒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周身上。
周强压下鱼子酱的腥臭带来的反胃感,喉结微微滚动,“我还好,阁下,不用担心。”
“是吗?”公爵打量着他,“我总觉得你比上次看着瘦了些。”
玛达琳接过话头,“毕竟外面可没有家里好,要不要考虑搬回来,弟弟?”
周就着红酒吞下了最后一口鱼子酱,“我会考虑的,玛达琳姐姐。”
“刺啦……”
银叉划过杯盘,发出刺耳的声音。卡洛琳的手紧攥着,她不敢迎向父亲的目光,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好像这样恐惧就不会通过发抖的身体表露。
“我记得餐桌礼仪里没有这一条,卡洛琳。”公爵沉郁的声音在桌上响起。
卡洛琳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抱歉,不是……”
加斯顿面沉如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个总会把事情搞砸的,懦弱的蠢货。
但他得为她辩解,加斯顿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可能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久没聚在一起了,这让卡洛琳有些紧张,请不要责怪她。”
公爵划开牛排,血水在鎏金瓷盘中溢出,他漠然地说:“希望这只是你的一次失误,凯瑟琳,不然我就要考虑将你的社交出道舞会推迟了。”
贵族女性通常会在16到18岁社交出道,凯瑟琳其实已经过了18岁生日了,再不在抓紧时间社交舞会出道,她就会成为一个老姑娘。
社交出道舞会对贵族女孩来说无比重要,这决定着她们以之后在贵族阶层中的声名,更会直接关系到她们的婚姻,一个社交出道失败的女孩,会成为贵族圈长久的笑柄。
加斯顿迅速给了卡洛琳一个眼神。
“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父亲。”卡洛琳低声道。
周淡淡瞥了她一眼,看见了她死死抓住裙子的手。
饭桌上后续没再出什么问题,公爵偶尔会和玛达琳聊两句东印度公司的事,再询问两句周的意见,周给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加斯顿和凯瑟琳则是全程安静,没再闹出其它动静。
最后一道餐后甜点送上,这场负担颇重的午宴终于结束。
公爵从座位上起身,举起酒杯,“敬费舍尔。”
桌上其他人也跟着陆续起身,“敬费舍尔!”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所有人的嘴角都沾着鲜红,就像刚饮完鲜血的鬼怪。周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在他对面的玛达琳的食指尖从公爵转到凯瑟琳,两人不声不响间交换了眼神。
周感到一阵头疼,今晚他应该是无法离开这里了。
果不其然,在公爵离开后不久,管家马丁就以天太黑,巴黎路况不好的理由让周留下。
周知道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他必须顺从地点头。否则一时的反抗会带来更坚固的牢笼。
“好的,马丁。感谢你的关心。”周的脸庞在烛火下泛着玉般的光泽,微笑纯洁无瑕。
马丁笑呵呵地应道:“小少爷不用担心,你的房间公爵一直为你保留着,它随时都在等着你回家。”
周已经有两年多没回到这间屋子了,再次踏入这里,封窗的木板已经被拆除,一切似乎还停留在他离开的那天。
他捡起地上折断的羽毛笔,发出一声冷笑。
只有一个人喜欢用这种细节提醒他,我给予了你什么,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
那是他和费舍尔公爵爆发争吵之后的事,惩罚后他被关在了房间里。公爵下令,在他认错之前,不许给他一滴水。
黑暗,饥饿,混合着往日的幻象袭来,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太渴了,于是用羽毛笔戳破了自己的血管,在他疯狂吞咽的时候,那扇门终于打开了。
也就是那一刻,他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他被困在了这个时代。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周的思绪,管家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小少爷,你睡了吗?”
周打开门,马丁立刻恭敬地立在了一旁,作出一幅要为他引路的模样。
周婉拒了他,“不用了,马丁,我还不至于忘记去书房的路。”
马丁笑着应道:“那我去为你和先生准备一些茶点。”
他把手中的灯留给了周,周提着灯穿过幽深的长廊,走到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前。
他敲响了门,一声低沉的请进传入耳膜。
周轻呼了口气,拉开黄铜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公爵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黑夜的阴影匍匐在他身后,模糊了他的轮廓。
“先生。”周站在办公桌前,微微垂着眼睫,十足的恭顺模样。
椅子滑动过地面,脚步声响起,公爵越过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桌子,站在了周的身侧。
“好久不见,我的孩子。”
那只带着茧的宽厚手掌抚过周的侧脸,尤其指腹的茧,刮得周的脸生疼。
他不得不抬起脸,和那双眼睛对视。
烛火在他们彼此的眼中变成了跳动的一点,就像四团鬼火在闪烁。
公爵就是费舍尔家最严厉的父亲,他不是单纯的好或坏,他是个以利益为主导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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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