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残月落下山崖。
地牢里鼾声四起,呓语不断。
独薛蕴一人,尚还清醒地坐在角落。
他自绮英被带走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到现在。
虽说他知她生性狡黠,从不肯吃亏,但对方到底是个男子,还是杀人食人无数的亡命之徒,她又对武艺一窍不通,若是动了真刀真枪,她哪里会是对手。
他这会儿子也不在乎自己为何那么关心她了,焦躁和不安变成密密麻麻的汗珠爬满他的额头,他不断发狠地磨着从地上摸到的半根竹片,仿佛下一刻他就能从这里闯出去,把这些不人不鬼的山贼赶尽杀绝。
直到这时,头顶的牢门外传来锁芯转动的声响,再是支呀一声,牢门打开,一道人影被从上至下蛮横地推了下来。
薛蕴下意识起身抬手去接,芳影入怀时,他也看清了她眼眸里盈盈闪动的泪光。
“怎么了?”薛蕴心一软,口吻不自觉带了几分温和的关切。
怀中人却忽而变了脸,一记粉拳敲在她胸口:“你个没良心的!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能怎么了,还不都是因为你没本事!没出息!”
她骂得起劲,哭得凄楚,看似毫无道理,口若悬河,薛蕴却莫名听得一愣。
“当初我就该听我阿母的话,就不该上赶着嫁给你!跟着你这几年,我穿过一身新衣裳吗!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吗!你有骨气,你觉得自己正气得很,跟他们这群山贼不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你想过我没有?难道你想我一辈子都跟着你过着这种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吗?”
少小时候他们相依为命,她自觉年岁长于他,她虽嘴上从不说,可一旦有了能穿的衣裳和像样的吃食都会默默地先紧着他吃用。
他真心当她是姊,她也不曾不视他为弟。
时间一长,他竟不知不觉把他们之间的互相照拂当成了理所当然,却忘了,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血缘。
他们只是在人生最穷困潦倒时,有幸相携一段的陌路人。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一直待他如初?为了他忍饥挨饿,和他一起吃苦受冻?
又想那时江家人骤然到访,没几日便相中他,想要带他回洛阳。
他本想开口求他们,将她一并带上,却被她抢先一步设计诬陷,失了名额。
他至今恨她一声不响的背叛,却又从未想到过,是他的一直未曾言明,没有早早告诉她,他心中有过想要求告他们的谋划。
这才致使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面对着将要和他永世分离,从此独自挣扎在慈恩寺那滩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沼中的境地,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只为抓住一根看似牢靠的救命稻草?
薛蕴为自己这个想法心惊不已。
这十年他其实也曾或多或少这么幻想过,却都被无情的现实磨灭去了希望。
尤其是在十年后与她再次相逢,她一如既往的狡黠和心机深沉,让他一度主动而刻意地去忘却了这种期盼。
如今不知怎的,明知她是为了演戏作伪,明知她的话从来只有一分真,其余九分都是假,他却还是不禁为她的眼泪触动,在她凄切的哭诉中重又探寻到一丝希望。
他不敢确定地看着她,捧着她的脸,目光幽深绵长:“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英英。”
江绮英直视着他的双眸,斩钉截铁:“是!我就是这么想的!要不是你,凭我的样貌,就是阳泉城里的官夫人我也做得!还用成天跟着你在山里没头没脑地乱窜!你要是还有点良心,要么现在就休了我,要么就赶紧去应承了大当家,好歹让我也跟着你享几天福啊!”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可实际上薛蕴也只听到了她话前那一个掷地有声的是字。
她是那样的不假思索,毫不犹豫,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里有话。
……她就是没听懂。
薛蕴适才燃点起的一丝期盼再次幻灭,眸光如月沉水,黯然失色。
但只一瞬,他又重新定住神情,猜出她心中谋算,只去想眼前涉及他二人性命安危之事。
只听他厉声驳道:“他们吃人!英英,他们是畜生,人怎可与畜生为伍?难道你也要和他们一样吗?”
江绮英也不甘示弱:“我吃人,总好过人吃我!”
说话间,她又悄然指了指角落里那几只正凑热闹的老鼠。
薛蕴见了立刻会意,转口冷哼:
“你方才出去那贼眉鼠眼的东西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又和他做什么了?江绮英,我还没死呢,一个山贼头子就值得你弃我而去,做个水性杨花、见利忘义的……娼,娼妇吗?”
“你说什么呢你!我在外头苦苦为你,为这个家周旋,你却疑我?你居然疑我!”
“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清楚!否则,你的衣襟怎么回事!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你简直……简直太不要脸了!”
“薛明涯!你太龌龊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仿若与生俱来的默契不必言说清明便已使得他们当真就如一对民间小夫妻,正朝着对方大力发泄着积压在心头良久的委屈和不忿。
同牢的村民们皆被他们的阵仗吵醒,有善心宽和者本想上前劝阻拉架,谁知却还是被他二人三下两下就挣脱了去,继续旁若无人地争吵。
话至绝处,为求逼真,江绮英便又悄悄朝薛蕴使起眼色,“打我啊,打!”
“我……”薛蕴却迟疑了一下,急得她一跺脚,“哎呀,笨!”
吐纳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本来娇柔软弱的美人已然噙着泪,抬手朝着薛蕴的侧脸一掌掴了过去。
但听啪的一声,薛蕴被打得半张脸都偏过去了,印在他颊上的五根纤纤指印,红得快速又鲜明。
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此女竟有如此气力,一时震惊得结了舌:“你?!”
江绮英顺势捂脸蹲下去大哭:“这日子我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好似真的有千般委屈,万般辛苦一样,谁来劝都哄不好,甚至反而越哄越惹她伤心,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狂嗽作呕。
薛蕴也慢慢从她那一巴掌中回了神,只瞑目作忍气状,待时机一到,方破釜沉舟一般地妥协:“好!我现在就去应了那个李青龙,当一个人人喊打的山贼,如你的意,让你做贼婆子,你满意了吧!”
说罢,他又仰头对着地面大喊:“来人!我要见你们大当家的!”
-
薛蕴的妥协传至李青龙耳中,已是次日清晨。
后者倒也真是个懂得惜才之人,听闻他愿意入盟青龙寨,大喜过望之下,不仅亲自来地牢迎他,还专门为他摆了宴席,令满山寨的匪众都前来一贺。
又知他吃不惯人牲,为了留住他的忠心,更专门为他将最后的牛羊宰杀,以作宴饮。
席上他二人推杯换盏,互诉衷肠。
虽说薛蕴那部分多半是他信口胡诌的,却也足够令一个没读过书也没出过远门的乡下贼匪深信不疑,酒过三巡后,越发与他投契。
江绮英对外已称自己为其妻,自然也列席在侧,一壁笑盈盈地听着他们攀谈,一壁乖巧柔顺地为“丈夫”斟酒布菜。
偏她“丈夫”似乎还在气她逼良为匪,疑她不忠不贞,从头到尾都对她不理不睬,颇为冷淡。
加之到底是昨夜哭得太狠了些,她那一双桃花眸难免有些红肿,纵然她已故意笑得若无其事,却也还是让人窥见几分背后的心酸。
尤其是坐在他们“小夫妻”对面,与她可谓同病相怜的李叔人。
李青龙本就还在气他趁夜调戏江绮英未遂的事,而今薛蕴又终于被说服,入了他们的伙,是以从这场宴席开始时,他这个二当家便一直备受冷落,全程赔着笑脸,也难得李青龙这个大当家一个好脸。
其余匪子原也有看不过眼,端着酒杯上前想要为他解围说情的,却要么被李青龙直接无视,要么就被他一个眼神横扫过去,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这座匪寨皆为他的武威和凶残所震慑,几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眼下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同样武力拔群的后生小白脸,实难不让人心更为惶惶。
江绮英只一错眼的工夫,再抬眸,本来坐在对面和她几次眼神交汇的李叔人已然悄悄孤身离了席。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除了江绮英,一时半会儿沿途竟无一人在意他的离开。
山匪的席面设于矿洞之中,本就通风不畅,人一多,待久了便更是气闷如溺,只有将口鼻暂时浮出去,方能一排瘀堵在肺腔里的杂气。
李叔人对着茂密的山林伸了个懒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憋在心口的那个闷气,却始终不得排解。
在他眼前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全都是昨夜那美妇人白皙莹润的肌肤和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肢。
一想起来他就控制不住地血脉喷张,浑身燥热难安。
遥想做了山匪的这些年,这十里八乡什么漂亮女人他没见过,什么美娇娘俏寡妇他没尝过,偏这一位的,就是遍寻阳泉上下也再难找到能出其右的仪容。
却也是他到了嘴边,却再也没法吃到的天鹅肉!
没办法,谁让他就是这般无能,就是这般软弱,别说是李青龙,就连今天刚入门那小白脸,他也断然敌不过他三招。
偏偏他二人现在还相互称起了兄弟,只怕再过些时日,让小白脸在李青龙面前逞了能,立了功,他这青龙寨二当家的位置只怕也要不保!
李叔人正懊丧着,恨不能在此无人的僻静处捶胸顿足,撒泼打滚,不想却也是在这时,让他听见了一段从斜后方山石后,隐隐传来的哭泣声。
那声凄楚哀婉,颇似女子般轻柔绵软,让他在这青天白日里,也不禁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却又忍不住抓紧了腰间的柴刀,哆哆嗦嗦地回头查探。
不曾想,当他绕过山石定睛一看,却是哀愁尽褪,喜上心头。
“二当家,您怎么也在这儿?”
有一种该死的默契叫英英与狗,就算差点跨服聊天,但也还是不用言说,就能立刻get到对方的意图。
英英:好狗,能接住本影后戏的,你是第一个!
狗:……你根本不懂狗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真言假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