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宣帝话一出口,殿中众臣纷纷露出欣慰之色,三皇子与四皇子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底的窃喜,又一齐默默收视线。
只有蒋夔,气的咬牙切齿。恶狠狠扫视了一圈,看谁都像在看暗地里戕害太子的主谋,眼神凶狠的仿佛恨不得直接扑上去,从谁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离他近的都察觉到他正在气头上,纷纷低头避开视线。
亓宣帝只当看不见众臣的表情,使了个眼神给立在丹陛台角落的谒者。谒者会意,扬声道:“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臣子一齐跪地叩拜。
蒋夔慢了一步,收回眼神时就瞥见亓宣帝冷冷睨了他一眼。
他在打了个寒蝉,涌上心头的火气顿时消了不少。
亓宣帝沉着脸甩袖而去。
蒋夔憋闷着站起来,本打算头也不回的径直迈出大殿,却不想刚刚站起身,余光就瞄见申邑淮慢悠悠踱步走到了自己身旁。
“做什么,老匹夫!”蒋夔一点没露出好脸色,甚至想直接冲申邑淮挥拳头。老匹夫,若不是他带头建议陛下收回太子封地,那帮胆小如鼠的应声虫也不会都跟着附和。
“镇国公莫要生气。”申邑淮悠然捋着胡须笑眯眯的,半点没把蒋夔的态度放在心上。
“哼!”蒋夔含怒往外走。
“镇国公”申邑淮含笑拽住他,乐呵呵道:“这大庭广众之下,你若与老夫动手,岂不是叫同僚们白白看了笑话,你就消消气,且听老夫一言。”
蒋夔被他拽的顿住脚,又瞥见还真有几个腿脚慢的正偷偷往自己这边看,一个个死死瞪回去,仰头傲然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申邑淮用哄小孩子般的口吻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镇国公与其在这里生气,还不如去寻太子殿下,看看殿下可有什么自证清白的办法。”
“你现在倒会假模假样劝我了,刚才干什么去了!”蒋夔大怒。
秀才遇见兵,申邑淮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前头国库二十万两黄金之事,陛下已经疑心到太子头上。今日又闹出殿下手底下人贪墨,朝臣诸位同僚又议论纷纷,陛下若是再不表态,太子殿下才是迟早要‘让位’。”
蒋夔脸色骤变,惊疑不定的看着申邑淮,眼底恐惧如有实质。
申邑淮见他明白关窍,扯着他走到僻静角落,不顾众人探寻的视线继续低声叮嘱:“陛下的脾性你当知道,若是隐而不发,殿下处境反倒危急。若是直接降罪,便还是有救。”
蒋夔回忆起半月前,他去向亓宣帝请罪时帝王的几句话,立即干脆道:“我这便去寻太子殿下!”
申邑淮挺直脊背,笑呵呵的目送他。
直至蒋夔人影都看不见了,落后于人的工部尚书崔秀之才踱步过来,不阴不阳道:“申大人揣度陛下心思一向精准,只是不知道镇国公能不能领悟其中深意了。”
申邑淮慢悠悠侧过身,拱手冲崔秀之行了平常礼数,“叫崔大人看笑话,不过是看在同僚的份上,才多说了两句。”
崔秀之上下打量他几眼,不阴不阳道:“申大人这几句话可不比寻常,比得上旁人七级浮屠的造化了。”
“哪里哪里。”申邑淮但笑不语。
崔秀之瞥了下嘴,心底暗骂,老匹夫!
……
蒋夔一步不敢多停,急匆匆到了东宫。
东宫的小黄门正在门口洒扫,见了他便立即恭敬道:“镇国公安好。”
“去禀告太子殿下,说我有要事禀告。”蒋夔急吼吼道。
小黄门一看他的脸色,当即加快脚步,“镇国公稍候,奴婢这就去通禀。”
蒋夔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但足足等了一刻,才看到秦良从里头迎出来,拱手朝他施礼道:“镇国公。”
“殿下呢?”蒋夔一脸疑惑。
秦良犹豫了一瞬,道:“殿下正在寝殿休憩,镇国公可是有事。”
“十万火急之事啊!”蒋夔绕过秦良就往里走,边走边急道:“你速速去禀告殿下,就说此事一定要马上解决!”
秦良伸臂来挡,“镇国公留步。”
蒋夔被他一挡,急的火气骤升,“别拦着我,我有要事要见殿下。”
“镇国公!”秦良提高音量,蒋夔终于回过神,停下脚看他,“怎么!如今我连见殿下一面也不能了!殿下当真要与我如此置气吗?”
“属下并非此意!”秦良忙请罪,“只是镇国公所说之事,殿下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蒋夔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是。”秦良没再啰嗦,将前因后果一口气道:“早朝时就已经知道了。”
朝中讨伐最热闹之时,金蕤就派信得过的小黄门来通传过,因此朝中诸人说了什么,亓宣帝又是什么态度,霍擎洲在蒋夔登门之前就都一清二楚。
“ 殿下是何态度?”蒋夔一把抓住秦良的胳膊,力道大的差点把秦良的小臂直接捏碎。
秦良变了脸色,硬生生忍下疼痛,低声道:“殿下说,随他们去吧。”
蒋夔一脸不敢置信,“怎么能随他们去,封地被陛下收回便罢了,殿下清誉重要,这纵容手下贪墨的罪名扣下去,殿下可要被那帮子儒生可着劲儿的口诛笔伐了。”
讨伐不算,说不得天长日久再演变下去,就连太子之外也岌岌可危。
如此重要之事,他竟然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蒋夔自然不信秦良的转述,挥手甩开他,一心想要赶快见见霍擎洲。
秦良不敢太过拉扯,只能边走边阻拦说:“殿下说了,若无陛下谕旨,此时谁都不见,镇国公别为难属下了。否则若是殿下发怒,属下就要得去锦衣卫那里自领三十大板了!”
蒋夔身形一顿,眯起眼睛看着秦良。
秦良松了口气,又拱手好言好语道:“镇国公也知道,殿下拿定的主意,一向不会容旁人劝说,更不会轻易回转心意。即便您一会儿见了殿下,也是一样的答案。”
想到霍擎洲那日一门心思要去北境,任他怎么劝都不肯转圜心思。蒋夔幽幽叹了口气,“也罢,既然殿下心中有数,老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你转告殿下,陛下还是有意保着亲儿子的,请殿下保重自身,万事...”他沉吟了一瞬,又扬声道:“有老夫呢!”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东宫。
人走了,秦良一刻也没有停顿,转身去了内院校场。
而谁也不见的霍擎洲,此刻正在校场上把一把铁槊练的虎虎生风。见秦良过来,他也没有放慢动作的意思,反而更加重了力道,直接摔起手中铁槊,把其当做利刃一般,将放置兵器的木架劈的七零八落。
层层尘土荡漾开来,霍擎洲立在中央喘着粗气,“人送走了?”
“是。”秦良恭敬道。
迟疑了一会,他又说:“镇国公很担心殿下。”
霍擎洲面无表情将铁槊扔给他,动作间,衣领更加敞开,露出里头鼓囊囊的胸膛,上头遍布细密汗珠,慢慢往下,淌过那些未愈合的,透出稚嫩粉色新肉的伤口。
他并不接话,只换了语气问:“查清楚了?父皇手里压着什么证明孤纵容那帮蠢货的证据?”
“栾枭亲自去看过,是几封书信”秦良道:“看笔迹,像是殿下亲笔所书。”说着,他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锦帕,双手奉给霍擎洲,“那些书信栾枭记了大概,已经着人复刻了一份,殿下可要看看?”
霍擎洲眼底闪过讥讽,“不必了。”
不用细想也知道写了什么。
不用细想,也知道谁能把他的字模仿的那般相像。
胆子真大啊。
霍擎洲黑眸中划过一抹戾气。
谢翎,你还真有本事,身在朝局之外,还能做局把孤拉入囹圄中。当初那么轻易的放过你,没叫你死在牢狱中,孤当真后悔的很。
秦良垂着头,自然看不清主子的表情,只是照例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霍擎洲迈开长腿,“父皇要如何就如何,孤既然已经是鱼肉,也不怕谁趁势再多割一刀。”
秦良跟上他,忧心道:“殿下何苦要与陛下置气?”好好的去请罪不好吗?陛下已经起了疑心,往后若是再加重,以后又要怎么挽救?
霍擎洲冷冷睨了他一眼,“再啰嗦就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属下不敢。”秦良忙又低下头,不敢与主子对视。
霍擎洲眼中闪过晦暗,沉默了片刻,才又漫不经心道:“孤已经明白了多做多措的道理,父皇若要罚,只管罚。罚过了再有多事者旧事重提,孤就不是今日这态度了。”
“殿下!”秦良一脸惊骇。
……
与此同时,安和宫内,亓宣帝召见了足有两个月未见过的怀承安。
已经被罚去做八品宝钞提举司的怀承安揣着两本账目,悠悠然踱步在前往安和宫书房的小道上。
引路的金蕤一脸情急,连声催促,“坏大人,怀祖宗!您可快着点吧,陛下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怀承安面色如此,半点看不出着急的意思,步伐还是那个步伐,气定神闲,好似金蕤催促的人不是自己。
“哎呦我的怀大人”金蕤急的只拍大腿,“您这是想急死奴婢啊!”
“账目繁琐,我对的慢了,想必陛下会体谅的。”怀承安低眉垂首,一板一眼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这话落地没多久,书房中便传来一声暴和:“怀承安,给朕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