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月色溶溶。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镇国塔。
抬眼便见塔身周围立着几座形态怪异的石雕,张牙舞爪的,并非寻常的瑞兽。
南烛走在前面,对着后头的柳让眉低声道:“跟紧。”
领命时,他没有多问杨祯雪,为何要带上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武艺的女子。纵是不情愿,可他知道,公主的命令,他需得执行。
塔身外的守卫规律,早已被南烛摸清。趁着换防空当,他引着柳让眉来到栏杆处,依着杨祯雪所传达的赵虎的描述按下圆石。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响,就在他们面前的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塔身滑开一小道缝隙,仅容人侧身通过。
二人齐齐看去,又闻得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南烛直皱眉,心知是巡防护卫提前来了,正朝他们逼近。
“快走。”南烛率先潜去。
进塔在即,刻不容缓,柳让眉紧跟而上。
恰在这时,她发觉后面的树丛传来窸窣声,一回头竟看见池清探出身。他神情焦急,手也在不停比划着,只不过她看不懂。
她心里只有一个疑问,池清怎么会在这里?
南烛察觉到她的异样,脚步一顿,侧头看她,问道:“怎么?”
“没事。”柳让眉摇头,敛下心思。
情势危急,不容多想,她虽挤进隙中,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池清朝她点了点头,随即造出大的动静。
“快,树丛那有异动!”护卫们手执火把,直直向着池清那处跑去。
柳让眉收回目光,心中泛起波澜。
他在为她打掩护,可他并不会多少武术。
“柳姑娘。”南烛低喝一声,话语也不悦。
她不敢迟疑,快步跟上,待他们踏入塔内,身后的小门也悄然合拢。
与塔外的庄严肃穆不同,他们所至的这一层极为空旷。里面没有任何佛龛、经幡,仅壁上有彩画和浮雕,刻画的皆是中原瑞兽,并无西域风情。
几根红柱撑着此层,柱上绘有各样的复杂图案,线条扭曲毫无章法,辨不出是何物,看着倒叫人头昏。
二人借着壁上镶嵌着的油灯,在周遭搜寻,不曾寻有向下的空间。
柳让眉目光扫过盘旋而上的阶梯,打了个手势。南烛略一颔首,先行而上。
往上几层,每层最中央都供奉着一尊神像,宝相庄严,慈悲垂目。
柳让眉并不了解中原神祇,此刻只觉一尊尊金像压得她心头发闷。
不知走了几层,他们面前的级级阶梯换作宽敞的斜坡,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柳让眉眼神一凝,看向坡面上不起眼的凹陷处,那里被刻上了符文。
“你瞧,那是长明教的符文。”
她记得,此符文是专为教中人指路的。
她仰首,望向斜坡深处。
“上面,也许有公主想知道的事。”
南烛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知晓她的身份,而她又得公主青睐,此番言语不应有疑。
他从怀内掏出一枚铜钱掷向符文处。“叮当”一声,铜钱落地,并未触发任何机关。
南烛俯身将铜钱捡起,便见柳让眉率先踏出。
他随着她步伐而上,斜坡尽头是狭窄的小道,往里看黑漆漆一片,油灯稀疏。
没有丝毫犹豫,二人穿过小道,来到一处堆满陈旧卷宗的隔间。隔间内异常昏暗,唯有入口透进的微弱灯光,仅供勉强视物。
柳让眉点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观察四周。脚下、架上皆有卷宗纸张,她不敢轻易触碰,只是凝目细看。
行走途中,她踢到一卷竹简,遂将其拾起查看。她粗略地摊开来看,每一片记录的像是不同人的生辰时日。
她默默将其卷好,藏进衣袖。
再往深进,书卷便少了,路也开阔。
柳让眉的步子渐渐加大,也没注意留心脚下。她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手肘撞上了旁边的架台。架台忽的松动,侧面墙壁传来机括转动的声响。
南烛闪身至她面前,满面警惕。
他们等来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间密室。
她不由踏入,看见面前摆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摊着一张皮质的纸。
她走近,借着烛光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这是一幅京师的地图,图上画有被朱砂标记的圆点,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窃国之证。
南烛自然也明白这图上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正想探手去取,不料外间传来异响,他只得收回手。
他们尚未来得及离开密室,便见密门倏忽被关上。
二人当机立断,吹灭火折,闪身隐入一旁的众多木架中。
不多时,密门又启,室也明亮。
他们屏住呼吸,借着摆放的书籍、杂物掩护,窥伺来人。
公山慎领着一人而入,那人身形窈窕,披着带有兜帽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近日动作频频,怕是起了疑心。”是女子的声音。
“慌什么。”公山慎满脸不屑:“你岂会不知,那两位早已心生嫌隙。此时妄动,便是自乱阵脚。我们布局多年,不能毁于一朝。”
“你总是这番说辞,你可知我每日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我恨不得……”女子语气激动,斗篷意外滑落,她飞速将其扶起。
仅是一瞥,她的外表却让柳让眉颇为熟悉,不免心生疑窦。
俶尔,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柳让眉垂落的手。
柳让眉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
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名女子,她身形娇小,面容素净,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她指了指柳让眉腕间的琉璃珠子,又示意他们跟着她。
她出现得未免太过蹊跷,柳让眉不敢妄动。
可南烛却朝柳让眉轻点了头。
柳让眉抬步跟上,后头传来公山慎的声音。
“就快了,你且再忍耐,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接着,是步履沙沙声。
他们似乎在朝藏身之处而来。
莫名出现的女子在前领路,她脚步轻盈,对密室的隐秘路径似乎了如指掌。
她领着二人来到木架最深处,此处有一个近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书阁。她背对着他们,手臂一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书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她站在通道前,朝二人摆手。
待一众进入通道,书阁旋即合拢。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走了多少个阶梯,众人来到一处小门前停下。
那女子摸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门被推开。
他们回到了最初的那一层。
“你是何人?”柳让眉警觉地看着她。
她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喉口。
“你不会说话?”柳让眉心头一凛。
女子颔首,眼眸直勾勾盯着手串。
“把东西还给她。”南烛看出她的意图,对柳让眉道。
一个“还”字,柳让眉顿时明白了一切,依言取下手串。
腕上这串珠子是杨祯雪给的,递与她时,还特意叮嘱,须得戴在明处。
得了珠串,女子这才莞尔。
“此处可直通塔面下层?”南烛又问。
她螓首轻摇。
“那便有劳姑娘领我们出塔。”
-
翌日,公主府。
二人将塔内所见巨细靡遗地道出,又将所得呈献。杨祯雪静静地听着,手中握紧竹简,脸色苍白。
竹简上有不少已故朝臣的名字,一旁还带有确切的日子。
为何偏偏是已故朝臣呢?
杨祯雪不由想起柳让眉那日所言,莫非塔底之下真是忠魂烈骨的埋骨之地?思及此,她只觉寒意窜上脊背,不敢再想。
“当时怒极,倒忘了问你,你怎知那塔下埋的是什么?”杨祯雪抬眼看她。
“公主,西域人并非都效忠于他。”柳让眉回忆道:“他身边有个我从前安插的西域人,此人世代忠于王室,言辞绝对可信。公山慎叛变,来到大燕,也把他一并带来了。那日在街上,他认出我来,告知了我这一消息。后来我去找他,想问清如何进塔,想去亲眼见见他所言景象是否为真,可我没想到,公山慎竟发觉了。他将其杀害,又派人暗中追查我的下落。我来公主府,也是为了逃避。”
霎时房中沉寂,柳让眉心中忐忑,此前说好无有隐瞒,可她还是掩饰了一半的入府实情。如今,她不知自己的一番话杨祯雪是否相信。
杨祯雪神色淡淡,并未迁怒于她,而是问道:“那你所言女子呢,可有窥见真容?”
“她尤为谨慎,遮掩得太快,匆匆一瞥只看得个大概,并不真切。”柳让眉轻轻摇头,稍一停顿,补道:“我记得她梳的是妇人发髻,头饰看着不菲,应是大户人家。”
“奇怪的是,她的相貌让我觉得好生熟悉。”
“她也是西域人?”杨祯雪猜测。
“应该不是。”柳让眉拧眉:“她的话语丝毫没有西域的影子,甚至,我还听出了你们京城的腔调。若非自小生长于此,怎会这般?”
杨祯雪“嗯”了一声,再没后话。
柳让眉忧心池清安危,急着告辞,临出门时又顿下脚步。
“我记起来了,她腕上有一串石榴石手链,在暗夜里还挺夺目的。”
石榴石?
杨祯雪记得,崔遗真尤爱石榴石,皇帝曾赐她进贡的极品石榴石,她命人制成手串常年戴着,从不离身。
又是齐王,又是国师,她究竟想做什么?
“若你与她再相见,可能认出?”
“可以。”柳让眉笃定道。
杨祯雪一挥手,二人离去。
她倚着榻,闭目凝神。
“池清受了伤,昏迷前叫着你的名字,我已经把他捡回来了,你去看看他吧。”
是周径山的声音。
接着,脚步声自她身后响起。温热的指节覆上她的前关,缓缓揉按着。
“边境可有异动?”
周径山眸光一沉,手下力道依旧沉稳:“信中说有些小摩擦,但尚在可控之内。”
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她身前,为她挡去一切明枪暗箭。
屋内恢复静谧,杨祯雪在他的揉按下渐渐放松。
倏地,周径山的手从她发顶挪开。
她掀开眼帘,疑惑地看他,见他的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侧案几的竹简上。
竹简还停留在她随意翻看的一页,她正欲出声道明,却见周径山颤抖着伸手去取竹简。
周径山紧紧攥着竹简,手背上青筋显露。
杨祯雪被他这副失态的模样慑住,怔了一瞬,才道:“这是从镇国塔里得来的,看着像是生辰,有何不妥?”
“不是生辰,是忌辰。”他指着几行字,声音哑得厉害:“这便是我父亲母亲的。”
此言既出杨祯雪心头巨震。
难道,周径山的父母并非舍身为国而亡,是与公山慎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关?
她看向周径山,他眼眶泛红,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杨祯雪知道,他在找自己兄长的名字。
她坐直身体,拢了拢衣袖,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她没有去抽拿竹简,而是覆上周径山的手。
杨祯雪眸光清亮,望入他眼底。
“不论是为天下苍生,还是为你我私心,这真相,我们都必须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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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塔中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