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们手上的活计都不觉慢下,偷偷打量起周径山的反应。
周径山却是不再追问,持一双箸,在翻腾的白雾里搅动面条,眉宇间尽显专注。
少间,面已制成。
周径山端着这碗长寿面,快步走向杨祯雪房中。内里空无一人,他蹙眉将长寿面放下,四处去寻找杨祯雪的身影。
书房寂寂,水榭空空,遍寻不见那抹倩影。
今日是这样的日子,她会去哪里呢?
周径山心头焦灼,但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想一番。
以杨祯雪的性子,她应会寻一个能够容她与亡母独处的地方,那便不可能是热闹之处。
他忽记起,此前巡查公主府时曾瞥见一处荒芜的院子,彼时问及左右,言是此间荒置,闲人退避。
周径山循着记忆穿过长廊,绕过楼阁,向公主府的一处角落跑去。
渐近院落,荒草蔓生,焚纸之味亦沁入鼻息。
见院门虚掩着,他不觉缓下脚步,“吱呀”一声轻响,院门被推开。
往里走几步有分岔口,他近乎凭着直觉,踩上甬道,深入院落。
古树枝桠虬结,树下有道人影背对着他。杨祯雪跪坐着,素白的衣裙铺在地面上,似雪覆大地。
周径山向她走近。
杨祯雪面前是一只铁盆,盆中跳跃着明灭不定的火焰,橙红的光映照她的脸颊。她身畔是一叠被裁剪好的黄纸,手中也执有一沓黄纸,黄纸被她一张一张地投入火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黄纸,将其卷曲后又化作片片飞旋的黑色纸灰,在低空中盘旋,又即刻坠落。
她始终神色平静,不因火焰的乍然跃起而受惊,更不因悲痛而哭恸。
她也没有抬头看周径山,就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来。又或者,根本不在意来的人是谁。
周径山默然停住了脚步,就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凝望着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口。
他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在风中显得那般孤寂。
他终是缓缓上前,撩衣屈膝,跪坐在她身侧。他不再看她,目光转而投向那盆灼灼的火焰。
周径山伸出手,从她身旁叠放整齐的黄纸中也取过一沓,学着她的样子,将其尽数投入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黄纸被烧尽,火光也渐渐弱了下去。
“面呢?”杨祯雪蓦地出声。
他一愣,哑声道:“在你房中。”
周径山定定地看她,终是开口:“今日,不只是你的诞辰,你合该知会我一声的。”
她垂着眼眸,唇畔染笑:“是啊。”她声音轻飘飘的:“也是母后的忌日。”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为我忧心。毕竟,人总要向前看的。”
她迟缓地偏头,眸光越过火盆,落在他身上。
“你可知父皇规定宫中禁止焚烧这些。此前,我只敢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祭拜。那时总是心惊胆战的,害怕被巡逻的宫人看见,也害怕黑烟冲天招惹来人。好在如今,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小心了。”
杨祯雪轻叹一声。
“父皇是天子,所以他可以定无数的条条框框,甚至,连母后的死期都能被篡改。我始终不明白,他那么爱母后,为何要阻止我翻旧案。嘴上说着叫我懂事,说会补偿我所缺失的爱。可他明知我是关心的是什么,却从未问过我,想怎么祭奠母后。”
周径山的手掌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随后一收拢,将她的手完全包裹,牢牢握在手心。
他心知,此刻,任何言语宽慰都显得苍白。
于是,他道:“你是被所有人期待着降生的,生辰定不能马虎,纵你再不想过生辰,也总该吃碗长寿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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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房时,长寿面热气已散。
周径山说要拿去重新温热,再端来时碗中面条却是另一幅光景。
汤色清亮,面条整齐,里头躺着几片菜叶和一个溏心蛋。
“你新煮了一份?”杨祯雪柳眉直皱,抛问道。
“我岂会不知浪费可耻。”周径山接过她的话,靠着她坐下,又给她递上一副箸,含笑解释道:“之前那个叫朝露的丫头,方才来膳房寻吃食,说是遇见个孩子饿得可怜。我便将那碗面给了她。这般处置,总不算糟蹋粮食了吧?”
她“嗯”了声,低下头,夹起一筷面条,吹了吹后送入口中。
被他这样含笑盯着,她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细地嚼。
倏忽,她眼角余光瞥见他起身出门。
“唔。”
外头有闷哼声响起,周径山也返身回来,手边拎着一个女子,随手掷在杨祯雪面前。
那人在瑟瑟发抖。
杨祯雪搁下箸,拿起一侧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睨她:“抬起头来。”
杨祯雪看清了她的面貌,呵笑一声。
杨祯雪认得她,她是梅倚玉身旁的近侍。
“梅妃娘娘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双手高举过头顶,颤声道:“我家娘娘请公主于明日未时,到水仙湖品茗小叙。”
杨祯雪从周径山手中接过信纸,展开查看,上面的字迹秀雅,措辞客气,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比起邀约,杨祯雪更好奇她是如何躲过巡防侍卫,溜了进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杨祯雪随手将信一扔,问道。
“有个狗洞,我钻进来的。”她脸一红,似是觉着羞耻。
杨祯雪恍然般颔首,略一思忖,吩咐她:“你去叫莺时找几个人把洞堵上,你再从正门回去。”
“啊?”她抬首,眼里是茫然。在触及杨祯雪肯定眼神后,低低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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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漾金光,风吹水皱。
水仙湖湖心立有一座小亭,四面垂着轻纱,将里外的视线遮挡。
杨祯雪踩过踏岩,步入亭中,梅倚玉已端坐其中,她孤身一人于此。
“公主肯拨冗前来,实我之幸。”梅倚玉望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杨祯雪并未入座,警惕地看着梅倚玉。
“前些时日,府上表公子那件事,我在陛下面前因些许私心,未去替你置喙一二。此事,是我对你不住。如今,你的人死了,他也偿了命,此事我们便就此揭过,不再追责吧。”
梅倚玉知晓她在收集梅府罪证,话中的意思也很明了,让她勿再探查梅府。
杨祯雪眸光微动,并未接话。
轻飘飘一句“就此揭过”,就想抵过罪责?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恶霸横行,而是百姓求助无门。如他一般的纨绔公子如今可以打死婉娘而逍遥法外,日后便敢欺压更多无辜的平民。
婉娘的血才不会白流。
她定会让同他一样的恶人,日后都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梅倚玉似是见惯了她的冷淡反应,斟酌词句后,续道:“此外,还有一人托我传话,是相思。”
相思,背主之人。
那日在殿中,她似乎有难言之隐,碍于崔遗真而说不出口。
“她说了什么?”杨祯雪问道。
“相思说她一切安好,暂栖敌营,非为投靠,乃为求生,亦为内应。”
杨祯雪嗤笑道:“你可是府邸旧人,应当比孤更清楚,宫墙之内,这样的话术总是不缺的。”
“她让我转告公主,当心崔遗真,她恐不是燕国人。”梅倚玉自顾自起身走近,压低声道:“话我已带到,至于公主信或不信,那便不是我可以插足的了。”
不是燕国人?
杨祯雪呼吸骤然一窒。
杨祯雪曾因香饼怀疑过,只是崔遗真的相貌、举动都太过正常了,她对大燕习俗也都了如指掌。
且崔遗真入宫前,皇帝便已派人查了她的底细。
若真有什么问题,以他的疑心,就算再喜欢她,也定然不会允她入宫相伴。
令杨祯雪更意外的是,相思竟会托梅倚玉来传递消息。
杨祯雪紧盯着梅倚玉,眼里充满审视。
“你为何要帮她传话?”杨祯雪冷声道:“或者说,为何要帮孤?你置身事外,岂不安稳?”
“安稳?”她苦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究竟是置身事外,还是早成了釜底游鱼,谁又说得清呢?”
“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我自己。”她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别至耳后,眸子变得凛亮:“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你有什么可……”
梅倚玉不需要杨祯雪的回复,打断话语:“公主殿下,你就不想知道,皇后娘娘薨逝的前一夜,最后召见的人是谁吗?”
“你想要什么?”虽不知梅倚玉话中真假,哪怕有一丝线索,杨祯雪也宁信其有。
她答得干脆:“很简单,我只需要你替我扳倒崔遗真,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见杨祯雪颔首,她才续语:“那时,我协理笈礼事宜,夜里远远见娘娘殿中灯火通明,便欲寻她核对一二。不曾想,在戌时末刻,见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寝殿后的小阁里见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久不问世事的国师大人。”
“你是说,国师?”杨祯雪的声音几乎不成调,向她再次确认。
“是。”
杨祯雪脑中一阵轰鸣。
母后怎会在夜里召见他一个外臣?
她与公山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祯雪忽记起,正是在那之后,公山慎对外宣告闭关清修。
他所谓的闭关,是巧合,还是遮掩?
杨祯雪心中有无数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