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末将家事。”
林震烈言简意赅,不打算给萧执安面子——在家从父,就是说破天,东宫也管不了他嫁女儿。
“上将军此言差矣。”
萧执安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南征在即,本宫不日即会加封林拭锋为南征大将军,届时禁军大将军的位置空出来,本宫属意林三小姐接任。”
闻言,林震烈老拳一紧,睁大眼睛:“老三接任?”
“正是。”萧执安点头,展手示意林震烈坐下说话。
“元从禁军只认血脉,如今林拭锋即将离京、林淬岳要养伤,上将军职在御前,思来想去,只能由林三小姐继任。经过兵部尚书与鹤鸣山一役,百官对林三小姐交口称赞,禁军也俯首听命,此事板上钉钉,无须再议。大将军一职护卫京畿、出入宫掖,本宫的身家性命亦托付于她,故而林三小姐的婚事,本宫需要亲自过问。”
一番话毕,林震烈久不应声。
萧执安现在能做的,唯有如此——以公务之名,插手林怀音婚事,强留她在身边。
平阳和大内纷争尚未平息,萧执安现在诸事缠身,不宜向林震烈表明心迹,求娶林怀音。
但他必须有所行动。
即便虎守林谢氏带走林怀音,萧执安也她会想办法脱身。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困住她,她的小脑瓜里有层出不穷的主意,她一定会回到他身边。萧执安毫不怀疑,他知道林怀音的软肋从来都只有家人,所以他必须在她努力自救的时候,为她解决后顾之忧,不让她夹在家人和他之间为难。
既然是林震烈要将她许给别人,萧执安就来解决林震烈。
林震烈算到萧执安迟早有一天会来找他,却没想过会这样快,而且萧执安是来给林怀音送官职,一送就是禁军大将军。
直到现在,他两鬓太阳穴犹在突突惊跳。
他骄傲。
女儿深陷阴谋,何其惨痛,识破沈从云奸计,何其悲愤,却并未沉沦。
女儿甚至没有回家哭诉求援,她沉住气,孤身一人在沈府周旋缠斗,切断兵部输送军械、窃取白莲教攻山机密,提前布局、亲上战场,事后,她又能安抚收服逆贼,其性情之刚毅,心思之缜密,心胸之宽广,一字一句记在萧执安的信中,让老父亲毅然决然请出太祖金枪,迎她归家。
她没有在识破沈从云阴谋之后,狼狈归家哭诉,虽然她可以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身为父亲,林震烈希望女儿那样做,早早回到他怀抱,安安稳稳度日。
可是女儿踏上了另一条路,她亲手解决一切,凭自己就能手刃仇敌,一步一步走回家。
知晓那一切,林震烈何尝不曾期待女儿还将有什么作为?可他太想念女儿,太不舍太心疼,必须立刻马上,不顾一切迎女儿在身边。
女儿是他的骄傲,是林氏二百年最惊才绝艳的后人,林震烈对她寄予厚望,所以一定要护她周全,并将接触谢心存、探查虎守林的重任交给她。
现在,萧执安要将京城交给女儿,还委婉提到林淬岳,暗示他出手解决柳苍之死的麻烦。
东宫恩威并施,破坏女儿的婚事。
林震烈并不打算接受,京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女儿担任禁军大将军,少不得与东宫往来,到时候必定惹人非议。
东宫对女儿动心,从信中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来。
林震烈不怀疑萧执安的心意,但他绝不同意。
萧林两姓先祖有训:永不通婚——皇子不可失德,林氏不做外戚,否则禁军拥立皇子,帝国永无宁日。
“承蒙殿下厚爱。”林震烈揖手:“待到小女回府,末将定会转达旨意。”
口头上答应,林震烈暗忖谢心存要带林怀音走,谁都留不得,到时候找不见人,东宫也没招。
萧执安心知他敷衍,但他此来,要的就是这句应承,无所谓他阳奉阴违。
“如此甚好。”站起身,萧执安又道:“此番剿灭白莲教、揭发中书令罪行,林三小姐实乃有功之臣,为防万一,也为保林三小姐能尽快上任,本宫就留秦洛和卢太医在此,以安臣僚关切,还请上将军不要介怀。”
说罢,萧执安踱步离开。
林震烈微微怔愣,跟上去恭送。
门口的秦洛和卢太医悻悻颔首,表示要赖在你家不走啦。
林震烈点头回应,老眉根根直立,陡生一股火气——萧执安居然跟他来这手,平白无故插两根钉子到林家,万一林怀音回家,岂非一眼就瞧见?
尤其皇城使秦洛,此人品级不高,却有权随时随地拿任何人,是帝国最见不得光的一把刀,萧执安连他都带来,可见是蓄谋安插,不得林怀音绝不罢手。
萧执安算计他,手伸到林家,林震烈恼怒。
可是送着送着,恼着恼着,他又莫名高兴——高兴一阵,继而更恼——东宫为了他女儿跟他对着干,他觉得东宫多少有点病。
看着萧执安背影,林震烈总觉得他有朝一日会来求自己宽宥,那画面,想想都觉得有趣。
萧执安踱步在前,心思已经转开。
先前在马车上,音音提到新辽国、虎守林谢氏,口口声声说谢氏神医是林家的百年世交。
而后,秦洛也在东宫亲耳听到音音唤那人——“谢少主”。
是以,可以肯定——劫走音音的人,是新辽国、虎守林少主。
想到这里,萧执安不经意加快脚步。
他要立刻赶回东宫,宣秘书省和礼部觐见。
关于新辽国虎守林的资料,他要亲自全部过目。
登车之际,林震烈携林氏家眷恭送,萧执安默默回看林震烈一眼,心里浮出一个疑问:音音口中的虎守林是杏林魁首,有起死回生之能,何以父皇缠绵病榻九年,林家从未提议延请谢氏神医来为父皇诊治,要等到音音来提?
萧执安不禁猜测:难道林震烈不希望父皇好起来?
这倒是很有趣。
车轮滚滚,萧执安施施然安坐,前尘往事浮荡心间——十五年前,若非林震烈从灵堂门外带走他,也许他会落得跟平阳一样的下场,一样被幽禁皇陵享殿,可偏偏林震烈在关键时刻插手救下他,告诫他一定要忍耐,要保住太子之位,告诉他当好储君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一切。
萧执安清楚记得,是林震烈在八岁的他心底,埋下储君等于保护者的种子。
而今,也是林震烈,冷眼旁观父皇病重衰弱,绝不出手相救。
前后对比,带给萧执安一种感觉:林震烈,或者说林家,他们并不忠于萧氏皇族,如同音音骨子里面那种铲除奸佞、包容逆贼、守护一切的信念,林家所效忠的,或许是车轮下,萧林先祖共同打下的千里江山和万民福祉。
分野二百年,林氏家风历久弥新,大抵是因为林家人出生就在校场,一代一代人,执干戈舞干戚,抛头颅洒热血,从未忘却使命。
十五岁的音音,手指已经布满薄茧。
然而萧氏皇族,却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永无止尽的**里,扭曲迷失,催生出父皇和平阳那样的怪物。
世间的因果轮转,让萧执安偶然窥见,揭开车帷,他遥遥凝望皇城。
金灿灿的太极宫展露一层庑殿顶,那是新皇登基,册立皇后的至高殿堂,萧执安想:他不一样,他身边有音音,他不好好当皇帝,音音会揍他,甚至可能废了他。
——
皇宫,会通馆。
年轻的嫔妃和宫娥们歪倒一地。
少女娇美的身体从宽袍中重新剥出来,好似散发柔光的白玉,瘢痕则是镶嵌玉中,一块椭圆形杂质。
自始至终,林怀音坦然自若。
谢心存微眯双眸,时而拧眉,时而眸光爆发,面露痴笑,整个人状似癫狂。
螺旋状内陷的疤痕,是箭伤。
紫黑色斑驳卷翘的痕迹,是烧伤。
结论毫无疑问,他一眼就能分辨。
问题是伤到这种程度,人绝不可能活下来。
伤口内陷极深,弓箭必定贯穿身体,五脏六腑绝无幸免。
火烧亦不会只烧一处,那么严重的烧伤,势必蔓延全身,烧成焦炭,十死无生。
可偏偏,伤疤只在后背,别处都莹莹雪白,似牛乳凝固,而林怀音好端端坐在面前,活蹦乱跳,会吵会闹,还会喊渴,使唤谢心存给她倒热水喝。
其中最令谢心存费解,是疤痕似乎藏在肌肤下层,可见不可触。
这一点,他无须像萧执安那样触碰,仅凭林怀音动作时疤痕纹丝不动,就能直接判断。
“你应该是个死人。”谢心存红脸赤颈,站在三步开外,大胆得出结论。
听言,林怀音默默咬住茶碗边缘,屏住呼吸。
真不愧是杏林魁首,比想象中更快、更精准、更大胆,他不在乎结论多么惊世骇俗,只在乎是否符合观察到的“事实”,这样的谢心存实在恐怖。
林怀音强压紧张,悬在腰窝的织金丝带应时停止颤动。
谢心存咧嘴,微微一笑:“我说中了,丫头你死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