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嗯,想如厕?”
林瑾瑜没法克制地展开联想:季明煜身体这样,要是去到茅厕会不会支撑不住身体,上一半掉进去?那还能不能自己扶……
她以手掩额,试图驱赶脑海里乱飞的画面,并且遮住自己面对季明煜时心虚的目光。
“要不要我把夜壶拿进来,你身体没好,最好还是别乱动,坐在床上方便一些。”
她扭扭捏捏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季明煜听她讲了一半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原本习惯性挂在唇边的微笑是装的,现在有一半是气的。
他磨着牙齿说不用,声音里有种危险的平静,像是初春三月里尚未破冰的溪水,隔着薄薄一层屏障掩盖住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师姐是给我炖了汤吗?”
林瑾瑜闻言抬头看向桌案上的瓷罐,伸手触碰上去,贴在掌心冰冰凉,像是覆着一层寒霜,再掀开一看,一丝热气也无,汤汁已经凝固住了。
林瑾瑜抱起小瓷罐起身:“师弟你等会儿,我给你加热一下。”
少女噔噔噔跑出去,脸上红潮未退,有些慌不择路。
外面的灶房也亮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纸糊的窗户上晃来晃去,像是皮影小人。
她将瓷罐里的汤倒入锅中,点火加水,双手抱头,一会儿低下腰去,一会儿又抬起来,季明煜甚至都能看到小人额头上飘下来的汗珠。
但很快,她又恢复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姿态放松,施施然走到烛火旁,将之吹熄。
小人从戏中走下来,敲响他的房门:“师弟,我进来了。”
季明煜应了声。
林瑾瑜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着一碗鸡汤,一杯温水,一个雪白浑圆的馒头,热烟轻袅蒸腾而上,在两人眼前织成一张朦胧湿润的网。
林瑾瑜将水先递给他:“师弟,你先喝一点缓缓,润润嗓子。”
她方才听他嗓音怪怪的,料想是刚起床喉咙干渴所致,季明煜凝视着他,缓缓接过杯盏,送到唇边。
水温正合适,流入口中不会觉得烫或者凉,甚至因他长久滴水未进,更让舌尖品出一份难以言喻的甘甜。
“怎么了吗?”
见季明煜动作迟缓,林瑾瑜把脑袋凑近了点,仔细观摩他的神情。
那双杏眼盛满好奇与关切,澄澈得令人不敢直视,季明煜垂落眼帘,看向杯底。
“师姐对我真好。”
林瑾瑜陡然间听到这一句,手一歪,托盘上的鸡汤差点洒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将鸡汤呈到他嘴边,掩盖了那一刻失态,含糊道:“同门间相互照拂,应该的嘛。”
好在季明煜没有借着伤重让她喂,听了这句回答后,他好像在发呆,脸上空空落落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倒是照着林瑾瑜的吩咐,一口一口小心将鸡肉嚼碎咽下,用勺子舀着汤水慢慢抿。
林瑾瑜在旁,将馒头掰开递给他,像是投喂她家的年糕。
年糕会在她将猫条递过来时,将脑袋探出,乖巧地伸出粉色的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安静又满足。
林瑾瑜格外享受那段慢悠悠时光,一座房子,一人一猫,没有人提着皮鞭催她快点干些什么,她只需要喂自己的猫,这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真想它,不知道在师姐那里过得好不好。
一想到陪伴自己两世可以算作家人的年糕,林瑾瑜的目光就更柔软了些,像是漾着糖水,绵绵得让人看到一眼就化了。
季明煜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随便找了个话头:“师姐不问我,我身上的伤是怎么了?”
林瑾瑜陡然从美梦中惊醒,微弯的嘴角僵在嘴边,她险些忘了,面前这位可是个将“杀”字挂到嘴边危险的主,为什么不问,当然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没有猫一样的好奇心。
“你想告诉我的话,会主动跟我说,不想说的话,那就是你的秘密,我不需要知道。当务之急,是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少女的声音又清又脆,极具迷惑性,季明煜一时恍了神,手中空了的碗筷被她轻飘飘夺去。
“你醒了我就去隔壁歇着了,有事情再叫我。”
林瑾瑜不等他答话,利落地起身离开。
房门吱呀一声被她扣上了,屋里静谧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残留着鸡汤香气和腹中的保障提醒着他,方才那一场不是好梦。
一缕熟悉的清甜萦绕他床头,那么淡,仿佛呼吸都能将它吹散,季明煜却敏锐地从芜杂的气味中捕捉到,一如曾在不久之前,自少女墨染的发间、汗湿的脖颈处散发出来的那样,他还记得当时她抿唇隐忍的模样,汗水濡湿了她的衣衫,她说要带自己走,就真背着他徒步越过了半座山。
其间他曾多次恶劣揣测她会何时受不了,停下脚步告饶,但始终没有。
“名门正派?”低哑的声音从帘幕间流淌而出,带着一点点的迟疑和疑惑,像是习惯了独自在腥风血雨中觅食的野兽,突然从人类那里得到一块肉骨头,轻而易举,毫不费力,不必再在残酷的森林里厮杀,但也同样会担心这是诱他上钩的圈套,一旦他交托信任,得到的结果就是抽骨扒皮,取肉放学。
十年前的他,或许是真蠢,会被这四个字轻易欺骗,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而十年后,还会在这条该死的河流中栽倒两次吗?
几乎是在尾音落下的同时,他又嘲讽地笑出了声,那双令人心驰神往的桃花眼眸中迅速爬满了可怖的戾气。
他不会。
*
无人扰人清梦,一夜好眠。
林瑾瑜伸着懒腰走出房门,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眉眼弯起一个舒适的弧度。
她后半夜才沾床,今日就比往常醒得更晚了些。
太阳斜斜挂在天边,被浓云遮掩了一半,显得天色不那么亮堂。
院内立着两道人影,一个板正如松,一个佝偻如镰,林瑾瑜定目,看到季明煜面色已然大好,虽然肤色仍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但双目深黑,神光奕奕,俨然同昨日那个病秧子不是一个人,心中稍宽。
再看他对面的余村长,雪白的胡子上下抖动,面容沉肃,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林瑾瑜隐隐有股不妙的预感,忙快步走上前。
季明煜察觉到有人靠近,偏头看过来,狭长的眼尾微弯,脸上冷硬的神色一瞬间化开:“瑾瑜师姐。”
林瑾瑜朝他点头致意,等她走近,看到脚边有一只歪倒的水桶,就这么横亘在路上没人去管,便弯腰伸手要扶。
“别动!”
季明煜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腕,浅色的唇瓣开合:“这是岑师兄用过的桶。”
林瑾瑜懵了一下,眼瞳微微睁大,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岑师兄怎么了?”
“他消失了。”季明煜很快给出了答案,“昨夜用这只水桶沐浴后,消失在此处,没有回房间。”
褐色的泥土地上,仍留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深色的水痕,木桶边缘也是潮湿的,桶底还剩下一点未淌尽的井水。
怎么会?他们才刚到第一天!
林瑾瑜抬头看向季明煜的眼睛,他没有开玩笑。余村长也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似乎也在静静等待她接受这个结果。
林瑾瑜低头看向脚边的木桶。
什么时候?昨夜她去灶房加热鸡汤时,这只桶还好好地放在原处,她根本没有在意,那么是在她回到自己房间之后?
可是岑子炎为什么要大半夜出来洗澡??
林瑾瑜心乱如麻,一时就任由季明煜抓着她的腕骨不放。
“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季明煜很轻很轻地摇了下头:“除了这只水桶,再没有其他异常了。”
林瑾瑜眼眸中盛起的亮光如被掐断的火烛瞬间熄灭。
本来已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林瑾瑜的反应,但真发生在季明煜面前时,他仍觉得心中有些许不畅。
他说:“岑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师姐不必忧怀,或许他是昨夜突然发现什么异常,追寻而去,等查探到线索就回来了。”
林瑾瑜点点头,不知听进去了几分,目光里的担忧半点未消,她转而问余村长道:“余爷爷,昨日问的近些年失踪和死亡的名单可有找到?”
余村长似乎早就在等她这句话,几乎是在她问起的刹那,手便伸进宽阔的袖口中,取出一打折叠好的泛黄的纸。
密密麻麻的墨色像是虫影透过纸被,占据了原本的颜色。
林瑾瑜将纸展开,目光从文字上一一掠过。半晌,她阖眸,将纸重新折好,放入衣衬中。
昨日她在房顶上将余村长的宅子布局看得一清二楚,这口井正坐落于庭院中央,外面围了一间一间的房屋,如果岑子炎是直接从这里消失的,不过走廊也不走房顶,那么只能是……
她踱步走到院中央那口水井旁,手指趴在井口,探着脑袋向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