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去了很久。
深秋的日头本就短,不过晌午刚过,天色便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寒风穿过破败的廊庑,呜咽声不绝于耳,更显得这府邸空旷死寂。
我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榻上那未完成的稚嫩绣活,是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体内残毒带来的隐痛和精神力消耗后的空虚感交织,让我必须集中全部意志,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我在等。
等荷花的回音,更等陈清扬的反应。
那个躲在府外的窥探者,必然已将荷花前往前院寻周嬷嬷的消息递了出去。陈清扬会如何应对?是继续扮演情深义重的驸马,还是索性撕下伪装?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抬眸望去,只见荷花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脸色比离去时更加惨白,嘴唇微微哆嗦,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身后,并没有跟着预想中趾高气扬的管事嬷嬷,而是空无一人。
“公……公主……”荷花走到廊下,隔着门,声音发颤,“周嬷嬷……周嬷嬷说,府中用度紧张,驸马爷……驸马爷亦有难处……让公主……暂且忍耐……”
她的话语断续,眼神躲闪,显然周嬷嬷的原话远比这更难听。
“还有呢?”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荷花“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带着哭腔:“奴婢……奴婢据理力争,说公主您凤体违和,小姐年幼……周嬷嬷她……她骂奴婢不识抬举,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公主若真有本事,自去寻驸马爷说道,莫要为难她一个下人……还说……这公主府能有口吃的,已是驸马爷天大的恩典……”荷花说完,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又怕又屈辱。
恩典?
我心中冷笑。鸠占鹊巢,杀妻害命,这便是他陈清扬的恩典?
“起来。”我淡淡道,“去守着蕊儿,这里没你的事了。”
荷花如蒙大赦,却又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这才爬起身,踉跄着退往偏房。
意料之中的结果。陈清扬这是要让我认清现实,让我知道,在这座府邸里,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一人之手。他试图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重新将我(或者说,他以为的那个懦弱的顾言曦)逼入绝境,或许,是逼我再次“病故”。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棵枯死的老槐树,虬枝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就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来了。
我缓缓转身,面向房门。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从外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陈清扬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锦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墨色狐裘大氅,领口簇拥着柔软的皮毛,更衬得他面容俊朗,气质温文。只是那双眼底,再也找不到昨日灵堂上刻意伪装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不悦的阴郁。
他目光扫过室内,掠过那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我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身上穿着半旧的常服,脸色虽苍白,眼神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冷寂,与记忆中那个总是以泪洗面、哀怨怯懦的妻子判若两人。
“曦儿,”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为夫听闻,你让荷花去前院寻周嬷嬷了?”
他迈步走进房间,随手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可能存在的窥探。狐裘上沾染的室外冷气,与室内沉闷的空气混合,带来一种粘稠的压迫感。
“是。”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府中用度不堪,米粥难以下咽,蕊儿正在长身体,需要滋补。冬日严寒,炭火棉衣亦不可或缺。”
我陈述着事实,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清扬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那未曾动过的干硬馒头和黑咸菜,嘴角扯起一抹似是无奈的弧度:“曦儿,你久居深闺,不知外面艰难。如今朝局纷乱,为夫俸禄有限,各处都需要打点……府中用度是清减了些,但维持生计尚可。你……体谅一二。”
好一个“体谅一二”!
他将苛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将责任推给朝局,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维持生计?”我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那件价值不菲的墨狐裘大氅上,“驸马的生计,看来与公主府的生计,不太一样。”
陈清扬脸上的温和神色僵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愠怒,但很快被他压下。他向前一步,试图靠近我,语气放得更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深情”:“曦儿,你可是在怪为夫?昨日灵堂之上,你言语尖锐,为夫心中亦是难过。你病体未愈,切莫再动气伤身。至于用度……为夫再想办法周旋便是。”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过去那样,握住我的手,进行安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我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他的手掌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
“周旋?”我忽略他僵住的手,直视他的眼睛,“如何周旋?像打发乞丐一样,施舍些馊粥冷饭?还是像昨日那碗‘安神汤’一般,再赐我一场长睡不醒?”
“顾言曦!”陈清扬终于维持不住那伪善的面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厉色,“你胡言乱语什么!那安神汤是太医所开,与你病重有何干系?我看你是病糊涂了,神智不清!”
他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用气势压倒我。
若是原主,此刻恐怕早已被他吓得泪流满面,瑟瑟发抖地认错。
可惜,我不是她。
我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虽然身体虚弱,但灵魂深处属于巫师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寒潮,无声地弥漫开来。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敲打在他的心上:
“我是否糊涂,你心知肚明。陈清扬,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清扬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慌乱和骤然升起的杀意。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眼神冰冷、言语犀利的女人,会是那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终一杯毒酒送走的蠢妇!
她知道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知道?是猜的?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翻滚,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偏房方向隐隐传来陈蕊被奶娘哄着喝药的、细弱的哭泣声。
这声音打破了室内剑拔弩张的寂静。
陈清扬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转头看向偏房方向,脸上戾气一闪而过,随即又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再转回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只是那眼神,依旧冷得彻骨。
“看来,你果然是病得不轻,尽说些疯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既如此,便好好在房里静养,没有为夫的允许,莫要再随意走动,更不要见些不相干的人,免得……病情加重。”
这是变相的软禁和威胁。
说完,他不再看我,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狐裘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被甩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缩。
刚才那短暂的正面交锋,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意。虽然被他暂时按捺下去,但经此一事,他对我这“变数”的忌惮和除之后快的心思,必然更重。
他不会再等太久了。
我走到桌边,看着那冷透的、如同猪食般的早膳。
危机迫在眉睫。
我必须更快地……找到破局之法。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泥尘。
第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