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已经过去,秋收的时候到了。
卢家村迎来了一年一度最忙碌的时节,男女老少都带着农具早出晚归。
天才微微亮,卢红翠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汤,走入了村里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
昏暗的屋子里,岑霜剑坐在床上,双眼失神地注视着窗外。
他的身子比从前瘦上不少,肩头松垮的麻布上,清晰可见骨头的轮廓,原本坚实有力的胸膛已经干瘪,锁骨上方,白皙的皮肉深深地凹陷下去,像是一副裹着白布的骨架。
他的面颊同样瘦削地厉害,颧骨高高立着,显得一双细眼大了不少,从前圆润的下巴,如今也变得尖瘦无比。
卢红翠看着他的侧脸,竟觉得和叶烛越发相像。想来他毕竟是阿烛的哥哥,原本看起来没那么像,只是二人的体型相差太大。
注视着岑霜剑那双黯然失色的眼眸,她柔声问道:
“还在担心阿烛?”
岑霜剑点了点头。
“当时,那架木板车上,真的只有我一人?”他再度不敢相信道。
这个问题,卢红翠已经回答过上百遍,但看到岑霜剑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依旧耐心解释道:
“是真的,那日二叔上山砍柴,发现有人倒在血泊里,便立马回到村里喊人,我也跟着一起过去了。整片林子里,除了那辆沾满血的木板车之外,真的只有你一个人。”
岑霜剑沉默了,半晌,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可紧缩的眉头没有松开半点,眼眸依旧执拗地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仿佛能从那里寻找到叶烛存在的痕迹。
“岑兄,阿烛失踪了,我也很担心他,可往好处想,他的身份不比寻常,一定还活着,想要救他,你也得养好身体才行。”
卢红翠说着,端起手里的药碗,举到岑霜剑面前。
“大夫说,你的身子已经恢复很多了,再坚持喝药,定能和从前一样健壮。”
岑霜剑抖了抖肩膀,将布衣敞开一道窄缝,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从窄缝中探出。
看到自己的手臂,他又叹了口气,如今的自己只剩下一只胳膊,不仅如此,由于长达数月的卧床养伤,胳膊上原本结实的肌肉,已经萎缩到几乎看不见。
他还在惆怅,卢红翠却将药碗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掌心。
岑霜剑只能端起碗,举到唇边,像喝酒般将里头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久久不散,但这仍不及他心中的苦涩半分。
阿烛还是被带走了。那群恶人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得到骨人参,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他下毒手。
他一定过得很苦吧?他们肯定又会将他关在什么地方,就像在骊山派里一样,再编些不像样的谎话哄骗他,亦或是直接来硬的……
阿烛孤身一人,连腿脚也不方便,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我得去救他,一定得去救他。
上次的我没有救出他,这一次,我不能重蹈覆辙,必须赶快养好身体,再把功夫捡回来……
不,不只是捡回来,我得变得强,比从前更强。
他抬头,看向卢红翠。
“小翠,可以替我去镇上的铁匠铺打把剑吗?银两算我欠着你的,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卢红翠的眼眸亮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岑霜剑振作的样子了,而此时的他,不仅仅是振作,更是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好,我这就去找!”卢红翠兴奋地点着头,“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一定可以把阿烛救出来。”
华山上飞来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像一只鹰,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最高的楼顶上。
“什么人?从藏宝阁上下来!”
华山派的弟子们齐齐拔出长剑,围着藏宝阁摆出阵型,目光死死盯着阁楼顶部的黑影。
由于距离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是个什么人,别说他的样貌如何,就连他究竟是不是人也难以分辨。
弟子们严阵以待许久,那黑影却像是被下了定身术般,在屋顶上一动不动。
为首的大师兄顾成英见状,缓和气氛道:“兴许是哪里刮来的树枝,缠在屋顶上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爬上去清理清理。”
他说着,纵身一跃,跳上了最矮的屋檐,熟练地快跑几步,往更上层的屋檐跃去。
这时,一道深沉的男声从顶上传来。
“穆永年在哪里?”
顾成英浑身一震,落脚的步子顿时重了半分,藏宝阁上好的琉璃瓦裂了一块,碎片顺着屋檐滑落在地。
站在屋檐上,离藏宝阁的楼顶近了数丈,顾成英终于能够看清那个黑影的模样。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手脚都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五官,也被一抹黑色挡住,那是个面具,雕刻的是个老虎的脑袋,顶上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虎耳。
此人来历不明,轻功不凡,内力深厚,不请自来到华山,还想打听掌门的消息,恐怕不是善类。
顾成英心跳慌得厉害,却还是强做镇定道:“穆掌门去了长安城,在下乃华山派大师兄顾成英,暂时替师父接管华山派,阁下若有要事商谈,在下可替师父出面。”
听闻此话,虎面男子挥了下胳膊,一捆包着黑布的长条物从他袖口脱出,不偏不倚落在顾成英所在的房檐上。
顾成英握紧手里的剑,远远观望那捆不知名的物件,唯恐那是什么机关暗器,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会被扎成蜂窝。
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虎面人轻声笑了下,说道:“别怕,这是我送给穆掌门的礼物,你若好奇,便替他打开看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下面还有那么多华山派的师弟师妹在看,顾成英也不想当个孬种,便大着胆子走上前。
他手里的剑光一闪,那黑布上捆着的绳结齐齐断开。
这是礼物?究竟是什么礼物?能长成这副德性?
顾成英小心地用剑尖挑起黑布的一角,往一旁撇去,长条状的物件滚了几滚,包在外层的黑布在屋檐上摊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涌了出来。
是死人!顾成英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但要说这东西是死人,也并不准确,死人根本不可能被黑布卷成胳膊粗的一捆。
顾成英忍着想吐的冲动,仔细看去,那原来是几张人皮,整整齐齐摊放在黑布上,脸归脸,身子归身子,脖颈上被横切了一刀,想来个个都是脑袋和身体分了家。
也不知这虎面人是有多闲,杀了人后,竟还将他们的皮一张张剥下取乐,简直残忍至极。
一阵怒意直冲心头,顾成英抬起头,对着黑衣人吼道:“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当然,你可看清楚了,这些人,分别是嵩山派掌门的二师叔赵广生、其妻郭榕、以及汴州富商冯德旺。”虎面人不紧不慢道。
听到这几个名字,列阵的华山派子弟嘘声一片。
这几人都不是被江湖通缉的魔头,也只有赵广生曾在嵩山派修行,另俩人连门派都没有,想来武功也稀疏平常,杀他们几个,根本算不上什么本事。
但顾成英的眉头皱紧了。他和穆永年走得进,知道虎面人说的这些人是谁。
赵广生、郭榕、冯德旺、他们都是长生道的俗家弟子,而长生道是一门魔道,需以骨人参为原料炼制丹药,以此延年益寿。
穆掌门说过,骨人参乃至邪之物,但凡和此物有所沾染,都非良人,但凡利用此物修炼的功法,都是歪门邪道。
如今,这虎面人将长生道的俗家弟子一一斩首献给掌门,其用意不言而喻。
顾成英收起手里的剑,双手抱拳,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位先生,敢问如何称呼?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下姓胡,称我胡兄就好。”虎面人说道。
胡?虎?这大抵是个假名,顾成英心想着,但看在虎面人功力不凡,还有心帮助掌门剿灭魔道的份上,顾成英没有戳穿他的谎话。
“胡兄,请走这边。”
他满面笑容地在前方引路,带着黑衣人,往穆永年的会客厅走去。
白云缭绕的山顶小屋里,叶烛孤身一人盘坐在床铺中央。
他的双手依旧捆着绳子,为了练功方便,纪枫特地将绳子延长了一段。
靠着这点手腕能够活动的空间,叶烛已经可以把自己手上的绳结解开,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即便解开绳结,外头依旧是万丈悬崖,他还是不可能离开这里。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再往前伸直,一股温热的真气从他的丹田涌出,顺着经脉传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最后到达颅顶。
他感觉自己的易骨经快要大成了,体内的功力在与日俱增,现在的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劲。
那双腿也是,由于每日勤奋锻炼,原本骨瘦如柴的双腿上长出一层的肌肉,虽然很薄,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力,也更美观。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勉强用单脚站起来。即便如此,叶烛还是不后悔自断左腿给村民治病的决定。
一只小腿换全村人的性命,这可比给那些恶人习武炼丹强太多了。
为了能够早日离开这里,叶烛没日没夜加紧练习着易骨经,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难怪那些武林高手都喜欢闭关修炼,一旦全身心投入到修行之中,根本觉察不到时间在自己身上流逝,连吃饭睡觉也顾不上,他全然感觉不到自己饿了或是渴了。
当叶烛再度睁开眼,外头的翠绿树叶已经变成了黄色,只剩寥寥几片挂在枝头。
纪枫不知何时回到了这里,此刻他正坐在墙角,往炉子里舔柴。
叶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上,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件狐狸皮,想来是纪枫趁自己练功时,悄悄披上的。
“今日是冬至,我煮了饺子,吃点儿。”纪枫说着,用手里的木勺搅着热气腾腾的铁锅。
几只元宝大小的饺子漂在水面,随着沸水上下浮动。
“这么几个饺子,我们俩谁也吃不饱。”叶烛说道。
纪枫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我在山下已经吃过了,这些饺子,是给你一人吃的。”
说着,他捞起其中一只,左右看着,确认火候正好,又将其余的饺子全部捞了出来。
二十个饺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里,端到了叶烛面前,热气混着香气迎面扑来,叶烛的肚子也激动地咕咕直叫。
“慢点吃,别烫着,沾点醋,味道更好。”纪枫担心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接连吃下大半,叶烛感到肚子总算不那么饿了。这时,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从耳边传来。
这声不是自己的,而是纪枫的。叶烛不禁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
“你刚刚骗我,你还没有吃饭。”
“我吃过的。”纪枫不紧不慢笑道,“你先把这些吃完。”
叶烛低下头,看着纪枫单薄的裤腿,边缘的部分露着毛边,膝盖上还打着补丁。
从前的骊山派哪怕再穷,纪枫也没穿过这么破旧的衣服。如今的他,竟省吃俭用到这份上,难道……
“你已经在行动了?和骊山派一刀两断,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叶烛忍不住问道。
“不会,阿烛,你想太多了,是不是练功太累了,来,我喂给你吃。”纪枫说着,取下叶烛手里的筷子,熟练地夹起饺子,裹上醋,举到叶烛嘴边。
饺子皮在唇边刮蹭了下,叶烛却撇开了头。
“不了,我已经吃得很饱了,你这饺子里头加了韭菜,我吃不习惯。”
说着,他盘起腿,摆出练功的架势,闭上眼睛,不再看纪枫一眼。
纪枫只好收回筷子,将饺子举到唇边,咬了下去。
带着香气的肉汁充满了口腔,分明是很好吃的味道,真奇怪,阿烛怎么会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