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来。”
纪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舀起一勺,举到叶烛嘴边。
粥是早上新熬好的,里头加了鸡汤,是纪枫在山上打到的野鸡炖成的,他自己浅尝过一口,咸淡正好,非常鲜美。
瓷勺在叶烛嘴边蹭了下,白润的米汤沾上唇瓣,叶烛的嘴却不张,侧着眼睛,装作看不到身边的人。
纪枫瞥了眼叶烛被结结实实捆住的双手,在心里叹了口气。额头还在隐隐作痛,他暂时不敢将捆绑松开,唯恐叶烛再度对自己出手。
“真的不饿?”他恳求地看着叶烛的眼睛,希望在那里找到些许谅解。
但这终究只是徒劳,叶烛的眼眸是空的,里头弥漫着死气。
纪枫悻悻放下手里的碗,低落道:“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
他边说着,边偷偷打量叶烛的神色,想从那双空荡荡的瞳仁中找出一丝动容。
叶烛的眉头皱了下,眼里的死气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多了分杀气。
看来是我明知故问了,纪枫的心脏开始发痛,他焦急地为自己辩解道:
“阿烛,我是真心待你的,你昏迷这么多时日,都是我在照顾你,如此这般,你还看不到我的真心吗?”
此话不说也罢,一说出口,反倒起了一种火上浇油的效果。
叶烛本就清楚自己的性命是被纪枫救下,而他这样强调,像是在邀功,太过应勤,却显得心意不诚。
“我可没求着你救我。”叶烛气恼道。
纪枫难过地撇下眉毛,这话让他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显得自作多情。
“而且,你这样绑着我,是真心待我吗?”叶烛晃了晃被捆在床头的双手。
“阿烛,这不能一概而论。”纪枫柔声说着,语气却很坚定,没有丝毫解开捆绑的意思。
他知道这样做不好,但叶烛的火气未消,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将叶烛的手松开,唯恐他趁机又对自己下死手。
“你究竟想干什么?”叶烛凶巴巴地瞪着他,他在等纪枫说出关于骨人参的话。
纪枫的嘴唇嗫嚅着,迟迟没有开口,半晌,他回过身,端起那碗放在床头的白粥。
“阿烛,别生气了,先吃点东西吧,大夫说了,你的身子得静养半年,才能完全恢复,你不吃不喝,会落下病根的。”
叶烛猛地将头撇开,不想对上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他其实也知道,纪枫的眼睛长得很好看,尤其是现在这样,眼角泛红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把真心掏出来送到自己跟前。
但我不会被他诱惑到,他心想着。
见叶烛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纪枫轻叹一口气,左思右想,总算琢磨到一个令他吃饭的法子。
“你不是要杀我报仇吗?你再不吃饭,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要怎么杀我?”
叶烛的身体震了下。
纪枫这话说得倒是中肯,报仇也好,自保也罢,不论未来走哪条路,他都得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现在不吃不喝和纪枫置气,有些太过幼稚。
看着纪枫举到唇边的勺子,叶烛侧了下脑袋,张开嘴,含了上去。
直到叶烛将白粥全数吞下肚子,纪枫终于露出一道满意的笑。他取出一块帕子,为叶烛仔细擦了擦嘴。
“你先休息会儿,等下我来带你练功。”
练功?叶烛有些紧张,额头的汗珠渗了出来。
屋外头传来叮铃当啷的洗碗声,没过一会儿,纪枫进来了,手里拿了本没有封面的书册。
叶烛仔细看着书上的文字,开头便是:卷一,分筋易骨……
这是易骨经,叶烛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这东西已经被自己丢到了山崖下,怎么现在又回到了纪枫手里?
看出了叶烛的疑惑,纪枫解释道:“原先那本被水泡烂了,我重新摘录了一本。”
他打开书卷,把里面的内容亮给叶烛看,每一页都是用正楷写得整整齐齐的小字。
“我已经仔细校对过,才拿来给你练。”唯恐叶烛不放心,纪枫又补充了一句。
“可我为何要练这个?”叶烛不解道。
“因为这功夫能让你的腿变好起来。”纪枫一字一句道。
叶烛低下头,看向自己衣服下薄薄的一双腿。
“我的腿已经断了,站不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声音弱了三分,他其实并不太想提起自己腿的事。
“所以才更值得试试不是?”
捕捉到叶烛一瞬间的脆弱,纪枫赶忙贴到他身边,用手安抚着他的背脊,想以此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体贴入微。
“我知道是那些人不好,是他们逼着你割腿治病……”
话还没说完,便被叶烛大声打断了。
“不是这样!”
叶烛的双手依旧被捆死在床头,他用仅能晃动的胳膊肘狠狠顶了下纪枫的肋骨,不叫他对自己动手动脚。
纪枫吃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问道:“可是卢家村的疫病,不就是你治好的吗?”
“是又如何?”叶烛凶巴巴地瞪着他,“你不要以己度人,卢家村的村民都是善良的人,不像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关在后山,还用我的骨头练功!”
这话又戳到令纪枫后悔的事,他愣在原地,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是……可是……可是你的腿,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才断的……”纪枫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疑惑。
叶烛扭过头不再看他:“难道这世上只许你用骨人参,不许别人用骨人参吗?骨人参可是我身上的东西,我想给谁用就给谁用。”
纪枫在原地思索许久,终于揣摩明白叶烛此话的意思。
“你是说,你自作主张砍下了腿,给村民治病?”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叶烛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这便是默认了。
纪枫一瞬间心如刀割,他万万没想到,叶烛竟是自断小腿,去给那些人治病。
活生生地把腿锯下,得有多疼?这得是多大的觉悟,才敢做这种事?难怪卢红翠一直口口声声地说要保护他,为了他拼命练刀,哪怕负伤也无怨无悔。
其实纪枫也能明白叶烛这样做的道理,一条小腿,换一村人的性命,这是个划算买卖。
可事情发生在自己最关心的人身上,却非同小可,他宁可那些人全都死去,也想让叶烛完完整整。
“阿烛,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救他们,连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这番关切的话语,传到叶烛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纪枫,你果真是个好自私的人,是不是骨人参少了一部分,让你觉得不值得了?你还逼着我练那种功夫,是想等我的腿复原后,获得更多的骨人参吗?”
纪枫脑袋顿时“嗡”的一下,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样邪门的办法。
倘若叶烛炼成易骨经,能断肢重生,那么自己也可以将他的腿直接割下,等他依靠修炼,再长出腿来,再次割下,如此周而复始……
原来叶烛害怕的是这个!所以他才一直不肯练这功法。
“阿烛,你听我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纪枫苍白无力地解释着,可是面对一个本就不相信他的人,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叶烛的内心从始至终没有动摇半分。
“阿烛,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真的不是想利用你?”纪枫哀求道。
“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叶烛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不行!”纪枫的回答同样果断,“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让你重新站起来。”
叶烛不说话了,垂着头。
他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只想和我的哥哥一起……”
“可是阿烛……”纪枫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叶烛。
“你的哥哥已经死了。”
叶烛的眼眸顿时颤动得厉害,很快,晶莹的泪水顺着他面颊淌下。
他其实已经猜到岑霜剑的结局,他为了救自己,在那么多人的包围下身中数剑,肯定凶多吉少……
“那他有被安葬吗?”叶烛颤声问道。
纪枫浑身一震,这几日他满脑子想着叶烛的伤势,完全把这茬忘在了脑后。
岑霜剑的尸体应当还和那架沾满血的木板车一起,躺在林子里晒太阳呢。
“我去将他安葬。”纪枫转身跑了出去。
卢家村外的山坡上,一架木板车停在林间。炎炎烈日照在车上,照得那群密密麻麻的苍蝇绿得发亮。
随着纪枫走进,苍蝇呼啦一下散开,露出红褐色的车身,以及车身上歪歪斜斜的包裹。
岑霜剑的尸骸怎么不见了?纪枫绕着木板车走了一圈,连一块骨头都没有瞧见,恐怕他整个身体都已经被野兽叼走。
……也不对,纪枫很快便注视到不远处的东西,那是一只胳膊,正是岑霜剑被人砍下的那只。
倘使真有野兽过来,应当也会把胳膊一起带走,难道说,他并没有死,而是自己逃走了?
这可是好事,纪枫不禁为叶烛庆幸起来。
虽说不知道岑霜剑逃去了哪里,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能逃走,恐怕也要很长的时日才能恢复。但不论怎么说,总归多了一线生机。
纪枫正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叶烛,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木板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团白色的绒羽,身上沾满了红褐色的血污,在微风的吹拂下,露出洁白的底色。
小山雀?它怎么还在这里?怀着不祥的预感,纪枫小心地凑近过去。
小山雀的眼眸紧闭着,两只短腿埋没在干涸的血浆之中,在不远处,是一个空荡荡的篮子。
它恐怕是意识到了危险,从篮子里逃出,可车上到处是半干的血迹,像浆糊那样粘紧它身上的绒羽,令它举步维艰。
最终,它被困死在了这辆木板车上,和血浆一起干涸。
纪枫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干透的血浆中取下,可小山雀的眼眸已经彻底合上,再也不会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