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枫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拼劲全力过了。五月的风很热,烟熏火燎地烤着他的喉咙,嗓子眼干到发疼。
可他根本不敢停下,唯恐来不及将天竺鼠尾筋带给阿烛。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执拗,分明是人命关天的时刻,偏要用这样难寻的方子,不只是为难大夫,更是在为难自己。
可既然有好的,就得给阿烛用好的,我得弥补从前对他的亏欠,哪怕只弥补一点也好。
毕竟阿烛还挺介意留疤的事,他腿上的疤已经那么多了,若是身子也多上两条,肯定会更加伤心。
这样想着,纪枫再度抽调起全身内力,拼命往下盘运去,他的轻功又快了三分。
卢家村到汴州的路有三百里,骑马快行也需要一天一夜,纪枫的轻功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水准,但要在半天之内往返于两地之间,还是得拼命一搏。
他的嘴里喘着粗气,汗水如雨般落下,双腿累到发麻,已经快要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凭那一股冲劲鞭策着它们前后摆动。
自打实力越来越强,纪枫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样全力以赴的感觉了。上一次拼命的记忆,虽然遥远,他却还记得清楚。
那是小时候,自己想带叶烛下山,于是将他背在竹篓里,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上又窄又陡的下山路……
纪枫的心头微微一酸,小时候的自己,原来这么在乎阿烛吗?
那为何后来又对他置若罔闻?是因为骊山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是因为……
纪枫将那个猜想吞进到肚子里。大抵是从小到大造就的顺从,让他不敢将此等罪责冠到那人身上。
亏欠阿烛的事,我一人弥补就行,不必和师父扯上关系。
纪枫攥紧了手里的药包,脚下的步子又加快几分。
当他回到山洞时,太阳还没下山。
借着金黄的斜阳,孙敬业小心翼翼地捏起细若丝线的尾筋,穿到针孔里。
针尖在火上烤了烤,随后扎入白皙的皮肤,一股殷红的血珠从洞眼冒出,纪枫的心不禁一阵揪痛。
幸好阿烛已经昏过去了,倘使他醒着,这一针一针地缝上去,得有多疼。
孙敬业将叶烛身上的伤口都仔细缝好,尤其是那两个很深的贯穿伤。其它大大小小的划伤,他也简单缝了几针,如此能恢复得更快些。
直到尾筋全部用尽,孙敬业才放下手里的银针,喘了口气。
叶烛的身体上,到处是细密的针脚,像个被仔细补好的布娃娃。
纪枫端详许久,问道:“要多久才能好全?”
“至少得半年。”孙敬业说道,“他伤得很重,一个月也未必能醒来。不过我看你是个习武之人,倘使每日将体内的纯阳之力渡一股给他,兴许能好得快些,只是……”
他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提取纯阳之力得耗费不少内力,且有去无回,相当于把自己辛苦修炼的内力送给他人,若非至亲至爱之人,旁人很难做到这种份上。
更何况……孙敬业目光下移,看着叶烛那一长一短骨瘦如柴的腿。
这本就是个站不起来的废人,渡这么多内力给他,他一辈子都未必能派上用场。
“多谢大夫。”纪枫对着孙敬业拱手行了一礼,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锭放到他手里,“在下先前贸然对您不敬,还请大夫原谅。”
孙敬业笑着接过银锭,嘴里直道:“哪里哪里。”
此时他已明白,纪枫并非自己一开始认为的痴傻儿。
他身上那件不蔽体的脏衣服,大抵是从伤员身上脱下来的。而他绑架自己,也是因为情况紧急,需要自己给这人疗伤。
他并不是傻子,但论痴,多少还是沾点。
孙敬业看着纪枫直勾勾注视着叶烛的眼神,心里泛起一股好奇。
“你当真会将自己的纯阳之气渡给他疗伤吗?”
“您不是说,这样能让他好得更快吗?为何不渡?”纪枫疑惑道。
孙敬业惊讶地笑了下,不禁问道:“恕老朽冒昧,我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纪枫下意识地想回答“弟弟”,这两个字刚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阿烛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哥哥,我自作主张将他认做弟弟,恐怕不妥……
“别管这么多。”他瞪了孙敬业一眼。
孙敬业眼眸一眯,心想,以这两人的年纪,应当是兄弟,可他却不肯同他以兄弟相称,哪怕是义兄弟也不至于这样避讳。
莫非他们是……相好?孙敬业的嘴角挂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笑。
正如孙敬业所说的一样,叶烛的伤口被缝好后,滚烫的体温便渐渐降了下来。
纪枫每日都按照他的指示,取一段真气替叶烛疗伤。没出十日,叶烛身上的伤口便都结了痂。
此时,纪枫的易骨经也终于摘录完毕。他将誊写过的经书细细校对一遍,小心收好,随后,照往常那样检查叶烛的伤势。
针线缝过的位置,那些虫腿般的针脚已经长好,缝线和新长出的皮肉融为一体,呈现出嫩粉色,比周围的皮肤都红一些。
目前看起来还有些显眼,假以时日,应当会逐渐淡化。
他抚摸着叶烛微卷的头发,轻声道:
“咱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山洞里,新的屋子,我已经准备好了。”
昏昏沉沉中,叶烛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是个有些耳熟的男声,语气很温柔,可这并没让叶烛安心,反倒令他越发心慌意乱。
朦胧中,他拼命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一群穿着月白短打的人将自己和哥哥团团包围,他们的剑往岑霜剑身上刺去,危急关头,自己躲在了车板下头,可这终究只是徒劳的挣扎……
是了,我一定是被他们擒住了,但我还活着,看来他们准备从长计议……
可方才那个声音,是纪枫,他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的我,究竟在哪里?
叶烛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木头做的屋顶,房梁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干净得和新的一样。
他环顾了下四周,这是间陌生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床铺,桌子和椅子。
椅子上坐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正惊喜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你醒了?”纪枫站起身,往叶烛走去。
叶烛动了动嘴唇,喉头并没有想象中的干燥,想来一直有人给自己喂水。
“我现在是在哪里?”他问道。
“在我新搭好的屋子里。”纪枫笑道,“阿烛,等你伤好之后,就在这里住段时间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看着纪枫含情脉脉的眼睛,叶烛开始紧张。
他说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为何这是间新搭的屋子?为了照顾我,为何偏要搭一间新的屋子?
难道说……纪枫已经偷偷把我带回了骊山,而我现在住着的屋子,正是后山翻新的破屋?
一定是这样了,叶烛几乎敢肯定,纪枫从没有放弃过将自己带回骊山的念头。
哪怕他现在的态度很温和,彬彬有礼,甚至逆来顺受,但他一定没忘记自己身上的骨人参。
叶烛试探着运了下内力,还好还好,身子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虚软无力,甚至比他想象中更有力气。
“如何?是哪里不舒服吗?”
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纪枫很快凑了过来,满怀关切地看着他。
叶烛摇了摇头,抿起嘴角,露出一道笑。这笑温温柔柔的,一对弯成月牙状的眼睛分外明亮,纪枫顿时放松下来。
阿烛似乎又变成从前的那个阿烛了,看着自己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星星。
“我……很感激……把我从那群人手里救出……”叶烛断断续续道,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说话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阿烛,只要你没事就好。”纪枫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揉一揉叶烛毛茸茸的头顶。
就在这时,叶烛的胳膊忽地从被窝里抽出,正对着纪枫的脑门伸去。
纪枫还没来得及明白他要做什么,额前传来一阵剧痛。
他慌忙闪身往后退开,双眼却被一片鲜红的东西糊住。
这是什么?血?迟来的痛感穿透了他的前额,纪枫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慌忙将眼前的血擦去,连连后退数步,紧张地看着床上的病人。
“你……你刚刚……要杀我?”纪枫颤声问道。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叶烛伸手,使的是一击杀招。幸亏他的身子尚未痊愈,目前还很虚弱,否则这样的一击,足够要了自己的性命。
叶烛没有说话,默默收回沾满血的手指,一双乌黑的眼眸视死如归地看着纪枫。仿佛在说:我就这么干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纪枫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出屋子。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额前系了块白纱布,勉强止住了血。
而他的手里,还多了两段狭长的布条。
纪枫将布条举起,向着叶烛缓步走来,眼神坚定又难过。
“阿烛,不要怨我。”
他嘴里念着,一手小心地摁住叶烛的胳膊,将布条缠上他的手腕,再在床头的立柱上系紧。
“阿烛,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求求你,别记恨我……”他说着,将叶烛的两只手都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