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安静的夜,除却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就只剩下陆与荣自己的脚步声,偶尔偏头还能听见心脏鼓动的声音。
并非是怕黑,而是这夜安静的着实诡异。
景区闸机防君子不防小人,陆与荣连猫腰都不用,一侧身就从栏杆处挤了进去。景区的安保人员形同虚设,俨然把值班亭当做了冬暖夏凉的避风港,借口景区摄像头损坏,已经好久没人来值夜班了。偌大的景区丢不了山丢不了水,谁会想要夜里来光顾一番呢?
夜间山区多水露,白日灰褐色的树干染上夜晚的黑,林林总总的看去像一个又一个瘦长的影子。
此刻的陆与荣还没接触过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也不清楚此情此景究竟能蕴含多少丰富的想象。他只是有些冷,有些怕黑。抬头望去,一轮明月被墨绿的树叶遮挡了大半,落在他眼中的模样被戳的稀稀烂烂,勉强够陆与荣看清脚下的情况。
于是立在空地上身后拖着乌漆嘛黑影子的玩偶,在此刻显得有些不合群的古怪。玩偶捡了两根脏树枝当拐棍支撑软塌塌的身体,慢悠悠的转过身去朝前走。
似是怕陆与荣跟丢一样,小小的拐棍用力的在泥土地上戳出两列间距整齐的坑,像游戏中引路的标点,延伸着往树林深处去。
前夜骤雨将歇,烂树叶混着稀泥,给鞋底上了厚厚一层保护,拖累的陆与荣抬脚都费劲。在这种情况下,两脚不沾地拄着拐健步如飞的玩偶格外欠揍,羡慕的陆与荣想要变成一颗小石子藏在玩偶腹中。
“呼——”陆与荣实在走不动了,便找了块月儿窗歇脚,恰巧月儿窗下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石头是干燥的,周围的烂树叶也几乎没有,陆与荣蹭了蹭鞋底,顿感轻了好几斤。玩偶不满他没走两步就坐下来歇一会儿的举动,愤恨的用小木棍敲打着陆与荣的鞋帮子,指望他赶紧站起来走。
陆与荣这会儿也不怜惜玩偶了,用脚把他扒拉到一边去,不肯再走一步。
姑母还没失去女儿的时候,对生活尚有极大的憧憬,总想着那个一事无成的男人某天能把她们娘俩放在眼里。所以姑母那时对他也很好,曾在夜晚守在他床边,指着窗间明月告诉他,这是月儿窗,看到月儿窗的孩子夜晚会变成星星漂浮在空中。
陆与荣抬头看着被一圈规整树枝圈画在中间的半轮明月,心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得可怜,一句轻飘飘的哄话,就能让他屈居在阳台睡了两年。后续若不是邻居搬了进来,对他姑母一家疑似虐童的行为报了警,他只怕还要长久的占据阳台的位置。
这也使得陆与荣养成了一个坏毛病,晚上睡觉时只要有一丝丝的光亮,他就难以入眠。然后他睡觉的根据地,就从露天阳台变成了连窗户也无的储藏室。
陆与荣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起色,自然也不认为这是什么落差。
再歇下去天都要亮了,玩偶筋疲力尽的丢了小木棍瘫倒地上,撒泼耍赖的打两个滚,沾上几片烂树叶,假装是被子蒙着眼睡觉。
陆与荣觉得好笑,戳了戳它,又让它振作起来带路。
事后回想起来,陆与荣一直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胆大包天的敢跟着玩偶走进野坟里去。此种智商负二百五的举动,归为鬼迷心窍都不够形容的。
玩偶一骨碌爬起来,这下连拐棍也不用了,扭曲的在地上飞快爬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处地势低洼的地方。此处虽低,却并无任何雨水的聚集,反而干燥阴冷,像是分割阴阳的界碑。低洼处是三条小路的交汇处,约莫两人多高的巨大石碑后有一个兔子洞,只可惜陆与荣跳下去后没能像爱丽丝一样,而是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坑道里不算暗,勉强能看清一二,这让陆与荣想起他曾在书店看过一眼的绘本。一本有关鼹鼠的绘本,绘本讲了什么他早就忘了个干净,可那只大鼹鼠行走在地道里的图片微妙的与眼前的风景重合。记忆力偶尔会在奇怪的点上常驻。
坑道里有些湿润,经过白日的高温,这些湿润的水汽带着些温热的窒息感。植物裸露在外的根早已干涸,经此水汽的蕴养,又在根节处长出白白的新根。陆与荣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一股子土腥味,断没有绘本中形容的新生该具有的气息。
走了没几分钟,坑道就到了尽头,看到断成两块的石板支起一个可供人钻进去的空档,像姑父一脚踹烂的木板门。陆与荣想都没想,一弯腰就溜进去了,就像通过储藏室的狗洞门一样自然。
门后边没有他简陋的床铺,反而是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奢华。如果不是场景不对劲,这里简直能做为魔教奢靡的大本营。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蜡烛长明于此,对陆与荣贴近观察的呼吸也毫无反应,除了微微的热度还表明它的本质外,就像是盏电灯。灯罩是轻纱的材质,白色的纱幔把烛光过滤的像月光一样柔和,但陆与荣仍是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的布局全然仿照了黑棺墓,比起那般阴森的墓地,这里更像一个娱乐性质的地宫,金银珠宝比头发丝还多。当然,这些都是之后陆与荣努力回忆的结果,眼下断没有这样的想法。
玩偶累趴下了,成了个没用的破布娃娃。陆与荣刚想把它捡起来,触及到玩偶时一股凉飕飕的黑气飘了出来,亲昵的缠在陆与荣的指节上,虚虚的往前一勾,牵着他想要朝地宫深处走去。
思及陆与荣当时的精神状态,他可能不是会被人贩子好言好语哄走的小孩,只可能是看到人贩子后好奇的跟上去查看,然后自投罗网的小孩。
黑气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不知什么情况都敢跟着会动玩偶进别人坟墓的小孩,有种不顾世俗的愚蠢,脑子里可能少点名为正常的部分。
穿过金银珠宝的厅堂,往里就是莲生灯铺就一路的回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石门。石门上头如湖面散开涟漪般绘画着诸多字符,各个都有拳头大小,抬头望去都有些目眩。
所以在石门“咔哒”一声开启一条黢黑的缝隙时,神游物外的陆与荣当真吓了一个哆嗦,要不是腿软了当场就要跑走。
索性门后边并没有指甲比手长的老僵尸,反而出来一位漂亮高大的长发男人。
“看来棉花娃娃把它的朋友请回来了。”男人躯干上绑着诸多锁链,限制了他绝大多数自由的行动。陆与荣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阴冷的寒气传来,也不知近距离与锁链接触的他是怎么样的感受,况且他身上的衣物已磨损的厉害,进了看宛如灯罩那层纱衣,颇有朦胧的美感。
陆与荣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瞧见烛光前他身躯的轮廓,不知为何竟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老老实实的低着头挤进了石门内。
石门内可跟销金窟无缘了,除了没有窗子外,其余地方怎么看怎么像古代皇帝居住的地方。厚重的帘幕将这个地方隔绝成里三层外三层的神秘场所,让陆与荣提心吊胆的提防着随时跳出僵尸来的可能。
杜寒沙此时还没欺负小孩的爱好,初次近距离接触纯真的活人,多少有些激动鬼心,他无法抑制自己旺盛的占有欲和好奇心,明面上却还云淡风轻的保持着该有的风度。一壶热气腾腾的牛乳茶放足了糖,轻而易举的让陆与荣卸下防备,连喝三大杯。
陆与荣牛嚼牡丹的喝了三杯,口腹之欲暂且得到满足,无师自通的对第四杯细细品尝起来,认真的谢过主人家后夸赞道:“这个好好喝!”
按年为单位供奉给皇帝的好东西,再收买不了你一个小屁孩那还得了?更何况我的手艺可不是皇帝能见识到的,便宜你个小崽子了。杜寒沙笑得敷衍,这个表情之前用的机会有些少,看来以后要多加练习:“不着急,要喝多少有多少。”
陆与荣听惯了这欲抑先扬的调子,直觉他话里有话,可等到牛乳茶都快凉透了,也没能等来转折的下一句。直到陆与荣洗漱一番,朦朦胧胧的躺倒了男人的豪华大床上,盖上了珍贵无比的蚕丝被,眼睛都快睁不开还是没能等到他的下文。
闭上眼的前一秒,陆与荣天真的感慨,难道世上真的有如此好人?
好人杜寒沙此刻还真没什么想法,只是在禁制偶有放松的时间遇见了这么个小崽子,好奇拐回家逗两天,等禁制再次回归时给人完好的送出去就结了。之前杜寒沙不是没想过拐人解闷,只可惜他身为恶鬼,多少对那些人有所影响,最严重的一踏入这篇山林就惊颤不止,根本没办法交谈什么。
山林的起色也就是在最近几十年,国势改变后多少削弱了此地凶险,饶是如此,能抗住他恶鬼侵袭的人,这么多年来比杜寒沙的手指甲盖还稀有。别的命格奇特的人来到此处,满脑袋都是整点阵法将他阴煞之气打散,要么就是薅点羊毛有利己身,一问三不知的还是头次见。
不过小孩命本不该这么差劲的,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杜寒沙并不精通相命,只是结合他奇特的命格感觉不该如此,既然父母因己身意外双亡,后续的苦难就不该由血缘之人带来才是。
看来家里只要有一位衰神,其余人的命格或多或少也会被消磨部分。
小孩洗干净后袒露了一身的伤痕,比起滚了一身泥泞匀称的肤色,这样视觉上更脏兮兮的一点。蚊虫叮咬的褐色痕迹,跟身上大大小小的紫红色掐痕像蘑菇的花伞盖,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可怜。
不过到底没有见血留下的疤痕,难不成打他的人还次次注意着手下的力道?杜寒沙揣摩了一会儿也没能明白如此人渣的想法到底如何,便放弃思考,转而从枕下摸出一套针灸包来。
杜寒沙可没抽风的善心给他调养身体,而是戳破他的指尖放了一滴血。血珠滚落在地溅起一片黑雾,零碎的血珠转瞬将黑雾吸收殆尽,演变成一只不过巴掌大的怨鬼来。
吹口气吹散了这只小怨鬼,杜寒沙托着自己的下巴直夸赞自己,不见血不是因为人渣的手下留情,而是有什么不能见血的理由。没想到,国师当年的另一个失败品,居然伪装成了活人,而且是可入轮回的活人。
啧,这么好的待遇让我这个死鬼都有些心里不平衡了。
死鬼杜寒沙撇了撇嘴,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他伸手捏住了陆与荣的鼻尖,看着他不得已张开嘴呼吸,直到口水快流出来时才堪堪松手,留给小孩一个通红的鼻尖。
“国师的儿子啊……”杜寒沙挑亮烛火,细细照看着他的脸:“陆与荣,孩子在这儿,也不知道老子在哪。关了我这么久了,地煞都被吸收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放我出去了吧?”
杜寒沙的疑惑没能得到解答,而是挨着暖烘烘的活人就这么睡去。陆与荣没能愈合的指尖又淌出一滴鲜血,浸染了杜寒沙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
山中的清晨才刚抵达,就被猛烈的雷云轰走,噼里啪啦的一顿打雷,暴雨倾盆而下。地势相较于周围高挑的学校成了水晶球里的摆设,排水系统跟三峡大坝的水流量一样惊人,让校长看的又吓掉几撮头发。
学校周围有阻隔泥石流等灾害的相应手段,但那个半夜跑丢的学生可没从自然灾害里存活的手段。校长愁的老了十岁不止,把监控看烂了也没明白这个背着玩偶的孩子为什么会从厕所窗户翻出去,头也不回的扎进山里。
不知道他现在向上打报告,能不能让领导请过来几个和尚道士,没准这孩子真的是中邪了呢?
这边老师们顶着特大大暴雨找学生快找疯了,另一头陆与荣被包在十斤的棉花被子里快热疯了。恶鬼对温度没什么反应,盖被子睡觉也只是尊重一下自己还有人形的习俗。因此杜寒沙不清楚这破孩子睡着了还能满头汗是什么情况,只当他是被阴煞之气侵染的做了噩梦,好心的替他掖好了被角,将人搂的更紧。
陆与荣热的化身嗓子发炎的喷火龙,醒过来受到如此美颜冲击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热……”
“啊,这样吗?”杜寒沙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滚到床的另一边,看着陆与荣掀开被子的瞬间有哈气从他身上飘出来。杜寒沙伸手贴近陆与荣感受了一下,总算明白了孩子被称作小火炉的原因。
陆与荣动了动手指,干涸的血痂脱落,留下略有刺痛感的红点,不用想都知道是这位古怪大人干的好事。
“玩偶也沾上血了。”陆与荣从被窝里揪出玩偶,看到上头一点晕开的血迹,顺着看下去,剩余的沾在了怪大人腰间的玉佩上。
这么好看的玉佩引得陆与荣多看了两眼,自然也吸引了杜寒沙的目光,结合两处血迹以及自身阵阵发热的迹象,杜寒沙脑海一阵轰鸣,当即给手欠的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日长生种诞生之际搅扰的天地不宁,生气献祭给长生,死气凝结成恶鬼,长生种失败招致的天谴也由恶鬼一并承担。谁知天道有一瞬的犹豫,使得天谴少了几分力度,把天地不容的恶鬼劈成了天地间独一份的存在。
长生种虽未经天谴,却被国师以秘法送入轮回转世,多世活人之躯让他凝出了三魂七魄,勉强算天地承认的活物。曾诞生时他们二人就紧密相连,如今血珠沾染上,血契可以说是瞬间落成,杜寒沙就算想反悔也没有魂飞魄散的余地了。
杜寒沙唉声叹气,一身锁链晃的叮当响,总算是在保住衣襟不散开的同时解下了玉佩:“喏,玉佩换你的玩偶,怎么样?”
陆与荣想也不想的就把玩偶递给他,生怕他反悔一样攥紧了玉佩。末了他又犹豫起来,捧着玉佩小声道:“会被收走的……”
“不会。”杜寒沙在玉佩上点了点,将玉佩幽红的那一半恢复原样,血契还是烙在他们体内更合适些,“玉佩上有我的气息,凡人碰了会暴毙的,没人敢抢。就算是你自愿给出去也不行。”
狗都不会吐出到嘴的肉,更何况是什么还都不懂就已经穷怕的陆与荣。哪怕是不能卖钱的玉佩,捏在手里扔出去克死几个人,跟身无分文任人拿捏可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