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学堂的时候,师父就教过我们“人无完人”。
只要是人他便会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慢疑,有财色名食睡,有怨恨恼怒烦。
但我们没有,我们不是人。
我们没有尊严也没有弱点,我们不懂时间和岁月,也不懂生老病死,不懂恐惧,也不懂得到和失去。
看似我们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我们也就是因为没有太充盈的情感,一切都判断的很客观。
这种客观大多数被人们称之为“无情”。
我时常会想,那我们是“完人”吗?
我们也不是。
我们有感情有心跳,我们有思考和呼吸。
只要有这些东西牵制我们的思绪,我们就不算“完人”。
可是真正的“完人”又怎么能做得了神仙呢?又怎么能解优保佑?怎么能普度众生?
……
想了一大堆。
也不知道在为谁找补。
我视野一片混沌,无法聚焦地睁着眼。
邬启慌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慌。他手心出了很多汗,快要捧不住我,把我往怀里带了带,剧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在奔跑。
我在颠簸中想呼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来半个音。
他说:“你别怕,别怕……”
我想说我不怕。
我什么都失去了。
我不怕。
意识再一次消散,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了。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伏在嫦娥姐姐膝上,她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
月亮上冷啊,她的手却是暖的。
我不忍心打破这场梦,像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到了来时路,像雨中的行人躲到避风港,让我多停留一会吧,好累。
又过了一会,嫦娥姐姐的笑意从头上方传过来,呼吸打在我的脸上,我猛然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周遭兔子们各自忙碌,有打扫的,有编绳的,还有嬉闹的,一切和谐无比。
嫦娥姐姐也像以前那样打趣我:“孩子,人间有趣吗?”
我怔愣了一下,眼眶瞬间温热了。
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只能“吱”一声,我现在还是个小兔子。
“那地方我去过。”她说,“不吃点苦头是回不来的。”
我往她怀里缩了缩。
她又说:“你受了不少苦吧。”
我喉间发涩,不愿再去回想。
但我还是想说。
不完全是这样的。
我在人间快活了那么久,只不过是苦了一下而已。兴许就是之前太甜了,才有了天上地下的差别,衬得现在自己这么痛苦。
“看来你收获也不少。”嫦娥姐姐像是能读出我心中所想,笑了笑,“不要去拿人类的本性去验证每一份真挚的情感,阿月。”
她起身,把我抱在手里,面对满眼星河。
“他们可能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神经系统收到了信号而已。”
我闭上眼睛,试图去消化这些话。
“邬启那孩子也没有多好过吧。”嫦娥姐姐说,“你白白让他等那么久。”
说到这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把眼睛用耳朵捂上了。
“我不留你了,你回去找他吧。”
说罢,她朝我吐出一口仙气。
我像一张纸,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不知道飘了几天几夜,周围一片灰蒙,像是再迷雾中迷了路。
在绝望的尽头我猛然被一直手抓住,拉拽着我,把我往有光的地方带。
毫无征兆地,我看见了光。
云层之上,仙气悠然,高不见顶的殿门,金灿环绕的装饰……
我回天上了。
还没等我松一口气,就看见视野面前快走过来一仙君。那仙君眼熟的很,身影高瘦。我仔细从记忆里搜寻,才想起,这是我师父身边的长瀛师兄。
他不是前些年跟我师父一起闭关了么?
没等我想明白,他就直直地朝我走来。我抬起手正要打招呼,就看他从我身体里面穿了过去,我的存在形同空气。
我摸着我的心脏,那里像被按了静音键。
……
坏了。
堂堂月老当完人又当鬼,这经历以后写简历里肯定相当精彩。
“邬师弟,”
长瀛师兄弯下腰说,“师父叫你跟我过来。”
我转过头,看见邬启正跪在大殿门口,还穿着在人间的校服,白衬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显得跟周围地景象格格不入。
他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好像不该用“无助迷茫”去形容,但他现在跪在那里,我忽然感觉到他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可怜小狗。
他干嘛呢。
怀里还捧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
哦——
那个半死不活的兔子是我。
我没有红绳的束缚,再也维持不了人形。两个耳朵耷拉着,呼吸微薄。
邬启听到仙君的话,缓缓站起身,两股竟然战战。
他仿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神里的慌张被绝望代替。
小狗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他想找补,却不知道该找谁,最后走投无路,才跪在殿前寻找最后的希望。
我跟他一起走到殿中,看他一眼不发,面如死灰。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世界已经糟糕透了,我却把这些全甩在了邬启身上,让他一个人承担,我好恨的心。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长瀛师兄停驻回头,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见那人直奔邬启去了,一把扯住置若罔闻的邬启。
“月月姐……”来的人正是周槐,他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像是安了红绿灯,“她、她怎么样。”
邬启没有交流的**。
只是安静地挣脱周槐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槐怒了,“先把月月姐放——”
忽然,空气中划出一道裂痕。
一把长刀破空而至,瞬息之间抵在周槐的脖子上,尺寸刚好,差一毫米就能摘下他的项上人头。
这是……
邬启的神武。
好像自打我认识他开始,这把刀就藏在殿里,只有偶尔教习武法时他才会拿出来比划比划。
本以为只是练手的武器,却不知道被他什么时候练到人刀合一的境界,只是心有所动,那刀便会破刃归来。
邬启终于开了口:“我真的会杀了你。”
周槐剩下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是……”他说,“我本意是好的啊,若不是这一次,你们又怎么知道人类有这种嘴脸?”
邬启没再理会,接着朝殿内走去。
周槐用手拨开那把刀,小碎步跟上:“看他们把你们当妖怪的样子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失望极了?是不是觉得他们忘恩负义?哈哈哈哈哈——这就对了,人类就是这样的!!!”
“你错了。”邬启淡淡说,“我不恨人类,我只恨你。”
周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
“如果桑月真的有事,”邬启冷眼扫过,“我会杀了你。”
好像有雷劈在周槐头上,他反驳不出一句话。
大殿门在这时被打开,一道声音从里面吼出来,仿佛带着回音,“都给我进来。”
殿外瞬间沉默,震慑力可见一斑。
这音色我再熟悉不过……
半是敬畏,半是激动。
曾经骂我教我,替我解惑为我筹谋,这声音我想了好久好久。
闭关多年的师父竟因为我出关了。
我又懊恼又自责,若不是我一时被情绪左右,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现在说为时已晚,师父只是看了眼我就把眼睛闭上了,眼皮颤抖着。
“我放你出去散心,你居然给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师父沉着声音道。
我和邬启皆是一愣,然后又反应过来,这句话怕不是对我俩说的。
——而是对身后的周槐。
他俩这又是什么关系?
我彻底蒙了。
首先,我师父怎么会认识魔族的人?有什么时候认识的?
其次,“放你出去散心”散的是哪门子心?
最后,这语气怎么回事?像极了当时在学堂里对任何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说的话。
周槐更是古怪。
刚才还拽出来七荤八素,现在一条大猛蛇怪成了小泥鳅。眼神也从狡猾奸诈化成了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字。
问题太多。
我恨不得现在张八张嘴问个够。
师父似是无奈极了,一脸的很铁不成刚,紧接着叹了一口气,示意邬启把我放在案台上。
邬启小心翼翼,平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再也找不回来,整个人的傲骨像被压弯了,少年气的脸上倒是浮现了些颓靡。
放下那只兔子之后,他又怕压到耳朵,来回摆弄好几遍,才确认我不会有任何不适。
他如此谨慎,倒是惹得师父来来回回瞅他好几遍。
“改吃素了?”师父没好气地问他。
“什么?”
邬启大脑早就不转弯了,没听明白这是个玩笑话,或者说,没以为师父会在这种时候跟他讲玩笑。
师父只是闷笑一声,摆了摆手,只说:“你以前犯错要是能摆出现在这态度的十分之一,我那死了一池塘的鱼都不怨了。”
邬启:“……”
他没敢搭话了,但紧张的神情也放松下来不少。
天界的人都知道师父最疼的就是月老殿那只小兔子了,师父见我这样不着急反倒开玩笑上,忍不住猜测是不是没什么大事。
“行了,”师父说,“就惦记你那破兔子,谅你也没心情陪老夫玩。”
邬启:“……”
破兔子:“?”
说是那么说,师父还是朝我身体里面渡了点修为,探了探我的鼻息后,便开始运气。
师父运功的时候从来不让外人在场,哪怕是长瀛师兄,也客客气气地退了出来。
邬启被带出了门外,连带周槐一起。我一个不知道死不死的鬼魂,便也没停留在这里。
太久没来过这里了,院子里的池塘鱼换了一波又一波,青蛙在旁边呱呱地叫。
记忆也被拉了进度条,回溯到多年前。那是,里面有锦鲤还有数百条。
每每学生过来参观,都争先恐后的站在河中间的小桥上喂食,我和邬启也不例外。
我俩说好一起去喂鱼,却没想课堂上吵了架,一直怄气到下课。
怄气也得喂鱼,我俩相隔八丈远,谁也不理谁。
吵架幼稚的要命,首先是他在书本上画我的肖像,给我画的像头被一屁股坐扁的大脸猴,我不堪示弱,在本上画了个羊癫疯的歪嘴驴。
随后又指了指驴,指了指他。
意思很明确:“这、是、你。”
邬启:“……”
他当即怒了,心眼小的厉害,没准在心里偷偷发誓再也不理我了。
小少爷我惹不起。
后来出了教室,我想想刚才画的驴可能确实太夸张了,邬启可能只是画得不好,但是真心想为我还一个肖像,而我却不领情,画了那样的画去攻击他。
想到这我便有点难为情,我只好找补了一下:“感觉刚才我画的还可以啊?有这么接受不了么。”
我用余光瞥他,看他逆着光……疑似翻我一个大白眼。
也对,那画里的人鼻孔都快怼天上去了,肯定算不上“还可以了”。
我只好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给你画的这么丑……”
邬启很平淡地打断我:“我是故意的。”
“……”
什么叫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给我画那么丑的???
那在这较什么劲。
我脾气瞬间上来:“我刚才没有说完。”
邬启:“?”
“我想说的是——”我深吸一口气,念了个诀把屋里那张画扯过来,“我不是故意给你画这么丑,是因为你本来就这么丑。”
邬启:“……”
我:“这歪嘴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邬启:“…………”
他脸上装着淡定,但我却感觉到小小的邬启快要气疯了。
紧接着他一把鱼粮全撒池塘里了,对我重重说道。
“那我祝你以后嫁给他。”
我们启哥又奖励自己了[哦哦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