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决定收回“集中营的日子挺好过”的这句蠢话。
大雪过去了,飘尽了,现在都以柳絮以次充好。
说真的,他们也没见到哪儿有柳树,但犯人里有个柳絮过敏的家伙,涕泗横流地保证这事儿的真实性。他有一次实在受不住——放风时守卫不许他蹲下“发痴”,只好用块布系住了脸,守卫当然是给了他几个大耳光,他趴在地上喉咙里嗬嗬的,孙陵白真怕他喘不上来死了。
那家伙在血里找牙,完了又去够那块脸布,才碰到,就被大块头他们踩住了手。他们细看发现这块烂布竟然是变形的裤衩,笑得更加放肆,后来更是多加侮辱,浑然不顾他灰败的神色。
陈枪盯着那儿,半天没出声。
大概一周后,那家伙的过敏似乎好了,又或许是不知方位的那棵柳树死了,他再不打喷嚏了。
陈枪猜到了什么,夜里悄声问孙陵白:“你帮了他?”
孙陵白没有说话,人在窗框的阴影里,像睡着了。
但陈枪知道他没有,也知道自己如果凑过去,多半能和他总像在思念着什么的大白眼珠对上。
于是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孙果然没睡着:“棉花。我只是告诉他,可以扯破被子,从里面抠棉花。”
陈枪说:“怪不得有柳絮的时候他总把嘴张老大。”
“你帮了他,他告诉你他的故事了吗?”
孙仍旧是飘悠悠的声音:“不重要。我只是天生有骑士病。说到底,人间的救世主更多的满足的也只是自己。”
陈枪抖了下眉头:“你的状态听起来很差,怎么了?”
孙陵白默了默:“我一直都那么觉得。”
他说完,就把自己也团作幽暗的一捧思想,沉睡过去了。徒留下陈枪兜着俩黑眼圈到天亮。
起床号响了,孙陵白一睁眼,就吓了一跳!
这褐头发的家伙僵尸似的站在自己床前,半醒不醒的,见到他睁眼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孙陵白用被子掖着心口问:“怎么?”
他才真挚地说:“对不起,孙陵白。我前天不该冲你发火的。”
陈枪懊恼地抓了抓新长的刺猬短发:“我当时从刑讯室出来,精神太脆弱了,竟然因为钟表的声音就朝你发火......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它,我也知道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对不起!你把它再打开吧,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当然知道这两天的冷淡是孙陵白在生气,孙在理论和信仰上尊敬他,但也逐渐把生活的他和其他的方面分开,叫生活中的自己又回到了一开始——在孙陵白眼里讨人厌的舍友。
他其实很喜欢孙陵白,欣赏他自毁式的反思、行先于言的善良和革命的决绝。他当然也想和孙聊更多的东西,然而前两天自己和他翻了脸......
孙陵白坐起来凝视他片刻,学着他先前的口吻叹了口气:“好吧,我原谅你了。”
陈枪立刻笑了,往床上筋疲力竭地一倒,在看守来砸门前打起鼾又自己醒来。
到这时,孙陵白仍在低估这儿的刑讯室对人的改造。
他没有细想能让陈枪说出“精神太脆弱”的刑讯室里,都有什么。
直到看守认为孙陵白已被他上头的关系抛弃,而将他抓入里面。
“他们没有要问我什么,纯是折磨。”出来时他这样对陈枪说。
夜里渐渐也耳鸣起来,第一晚还当是有人奏哀乐,也不想想这是哪里,谁敢在集中营附近搞这些。
一旦他意识到是耳鸣,情况更糟了,那声响仿佛用他脑神经做传输,一震一抽地疼,扯得人像把反张的弓。
他是在受不住,就朝墙蜷卧着。陈枪不放心他,夜里悄悄摸来看过几回,等天亮了说:“睡着都抱着这个钟,它一定对你很重要。”
他端详过孙的神情,挑眉:“这表情——是别人买了送你的?你一定很爱祂吧?”
孙仍没动,声音有气无力地透出被子:“中指,比中指当然重要......要我说,反叛者的徽章都该改成这只兔子!”
噢,这是在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呢。
陈枪又等了会,这有延迟的家伙终于答了第二句:“别的,那没有。”
——你一定很爱祂吧?
——那没有。
陈枪说:“你知道比中指的由来吗?”
他说:“知道。”
陈枪哈哈大笑起来:“要是结扎热潮里,你们也用它的思维宣战,那很壮观了。”
孙陵白瞪他:“恶俗。”
旋即又自否定自:“也不然,我还记得帕克维区有**节,来宣扬自由呢。”
陈枪和他对话久了,渐渐也被他传染上这种说话的方式:先用给出普世价值观里的反应,再反驳它,说出真实的想法。
陈述句里也有小型辩论。仿佛为了告诉别人:我并非无知的野人,我是经过驯化但依旧有独立思考力的家伙。
他们该去洗漱了,孙陵白撒开了钟表,多看了它一眼。
刚才他并没有撒谎,也几乎忘了这是梁丘伏送他的东西。
只是一直视它为一种被自己掌控的稳定、有序,并且在深夜里将它当作陪伴着自己的自由者的心跳。
说真的,出了这间牢房,去集体活动时,孙陵白简直像奔逃在原始丛林里。
看守当然已松懈对他的看护,仿佛监守自盗的牧羊犬,自己揍他的同时也让别人揍他。
“别人”里最狠的当然是陲落西。他还没有碰到过驯不服的小家伙。
陈枪知道自己也无法阻止,站出来也是和孙一起抱头挨揍。要说唯一可能的改变,也不过是从让孙陵白孤独地抱自己的头,到不孤独地抱他陈枪的头。
为这样的区别努力......简直有病嘛!
——有病他也认了!
他钻进一堆发疯的神经病里拖孙陵白——当然是拖不出的,自己被一拳勾在腹部,呕出胆汁。
这时看守不瞎了,怕真把他这个最大的情报箱打坏了,过来拦。孙陵白也能得救。
孙陵白和他对着察看伤口时忽然想到:“他们怎么都不来救你?你不是说你能和外界联络吗?”
陈枪说:“不能救。现在沃里顿主事的也是‘陈枪’,只有那个安稳部署战略的‘陈枪’是真的,自由党才不会自乱阵脚。只有他们不来救我,才不会有人相信,联邦说出的陈枪被捕是真的。”
孙陵白忽然骂了句脏话:“你打算死这里边?”
他笑得咳嗽起来:“现在觉得,出去买只和你一样的钟也不错。”
但也有几次,孙陵白被盯上时陈枪不在,比如洗衣服的时间。
那时候陈枪往往躺在床上空想,除非衣服臭得搅扰了他的思绪,否则他绝对不会和集体一起去洗。看守最初也常常揍他,但即便给他拖到盥洗间,扯了衣服,他也仍旧是副半死不活的咸鱼样,后来也就随他了,只有特别不爽的时候会来揍他。
陈枪毫不在意。
那一次孙陵白用“给人处理伤口”买到了洗衣机的使用名额——那人是靠香烟从陲落西他们那换得的,份额分配都在陲落西手里。他特意看准了囚犯们洗完了衣服、出去晾晒时打开洗衣盖。
正往里塞衣服呢,忽然感到自己被丛林里的树枝挑起了——回头,一对壮硕的胳膊正猥劣地箍着他。
他瞪大了眼睛,很快朝后跺脚,对人又踢又打,等勾到放在盆上的铁衣架了,拿来冲着自己下巴处臭烘烘的脑袋猛砸。
那人痛哼了声,终于松开他的腰,来抢那衣架。不幸真被他握住了,又扬起垂涎的恶心笑意,下流地强迫他束手就擒。
孙陵白瞥见门外陲落西的拥护者,一瞬如坠冰窟,闭了闭眼去推他的脑袋,努力忍着给他开瓢的冲动说:“我先把洗衣机开起来,等一下。”
陲落西毫无意外地笑起来,让他站住了,又从后贴上去,孙陵白牙都要咬碎了,握着衣服的手在发抖。
他低声说:“我不想他们看见。”
陲落西以为那是害怕。
爽快地让门外的人走开。
然而下一秒一道拳头冲他飞来,将铁衣钩插进了他嘴里,他怒极,却被肥皂绊倒,还没爬起来,那才“臣服”的人又撞倒了洗衣机,正砸在他躲闪不及的脚上,他发出痛呼,然而下一刻就被孙陵白塞了浴球进去。
陲落西的拥护者高声问怎么了。
孙陵白就一脚踩在他的□□,面无表情地哼了几声,就成功叫那些人打消了疑虑。看守当然也乐意见到他被别人“整顿”。
陲落西还挣扎着要起来,孙陵白脚下又施了力,直到他翻着白眼断了呜咽。孙才冷哼了声,压到他身上掐着他脖子,歪头看他说:“洗衣机转起来了,衣服放不满,可别浪费啊......你想先把身上哪块部位放进去?脖子?眼珠?还是——”
他鼻子里呼哧喘气,眼里没有恐惧全是愤恨,孙陵白终于意识到,只要陲落西活着,就永远不会被自己吓退。只有杀了他......
他举起铁衣架去压他的脖颈,正如上次对他的小弟所做的那样。然而陲落西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将他掀翻在地上,并用膝盖踩住了他的腰。
孙陵白痛得无法呼吸,几乎感到脏器破裂了。
“你最好杀了我,”孙陵白瞪着他,眼神一定很吓人,以至于陲落西的瞳孔也放大了,“否则我会取出你的脑子和□□里的东西,把它们掉个个儿缝上去!”
暴怒向外冲撞着陲落西的皮肉,叫他黝黑的面孔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地裂。
他大吼一声,孙陵白僵住了,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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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