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打碎了一根鼻梁。
别人的,差点吃了禁闭。在他来集中营的第三天。
那是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守打牌去了,只有个厨房的老伯被拉来,派不上用场地盯着他们。渐渐连那点虚设的用场也没了,老伯背身面墙打盹,手里电棍都握不住了。
但也是没人逃的——又不是电网也关了,南面的河三面的山都填了铲了平了,没人是找死的蠢货。
这档口,洗衣房里的犯人会用其他方式派遣血液中的躁动——比如,暴力。
很不幸,孙陵白被选中了,一只手从后拐住他的脖子,将他在窒息中朝后一拽,又一拖一甩,叫他的尾椎骨险些跌碎了。
还有个瘦小的青年也和他摔在一道。瘦猴的眉毛杂着几根营养不良的黄,面孔圆而怯弱,一看就是被欺负惯了的。那具锐凸的骨架和孙陵白碰撞到一起,疼得孙直皱眉。
那些神经病踹了他们几脚,让他们跪好。瘦猴跪得很快,已习惯对一切报以一视同仁的恐惧,用对待看守的方式对所有人。
但孙陵白不肯,他深知如果第一次没反抗,后面就难了。就算不能赢,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不怕同归于尽的疯子。
他回头觑了眼装瞎的老伯,果断扯下手边墙上的铁衣架,往正冲自己踹来的那条腿劈!
角度好得很,那人立刻捂着腿痛呼,其余五个人里,大块头没动,别人都涌上来揍他,而瘦猴仍跪在原地,沾了他的“光”也不晓得挪开点,跟个赎罪的跪像似的。
也不晓得有什么罪。
反正这儿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混在一起了。
孙陵白压在被他打废腿的人身上,双腿往底下一抄锁住他腿,又在他人的拉拽殴打中极力伏身,把在他咽喉上的铁架子摁向更深。
他身上一阵痛一阵麻木,有一刻差点脱力,但很快又摁了回去。他强迫自己不看别人,只盯着手下那对翻白的眼睛——恨不得他死了,希望他死了,才能震慑住他们。
然而他失败了,还是被拉开,被他勒晕的人瘫在原地,没人管他,他的同伙甚至也踢了他几脚,嫌他碍事。
那个不动的大块头在孙陵白被人踩歪了脸时,冷笑了声走到他跟前,示意那只脚抬起。
孙喘着气怒视他,脸上还带着口水和鞋印。
他倒有病得很,对着这张脸还能猥琐得起来——不,这话里逻辑不对:这种人和畜生一样是没有下限的,也根本不看脸,犯罪与受害者强相关的因素很少,多数都在于他们莫名其妙燃起的犯罪**。
孙陵白的思绪又微微涣散开,等他回神,大块头显然说过了什么,正等着他的回答。虽然孙陵白没听到,但不影响他狠啐一口,费口舌定义他:“脑残。”
大块头显然被激怒了,在半伸进孙嘴里的手指也被咬了后,抬手就要给他一耳光,然而这时看守回来了,分散了大块头的注意力。
耳光也就半道崩殂了。
孙陵白感到自己的两边手腕剧痛,几乎像骨折了,一抬起就抖得厉害,连擦脸都是酷刑。他靠着洗衣机爬起来,盯着看守。
看守拿着电棍挨个捅过,孙感觉自己的时间是最长的。孙见到看守的眼神,对自己似乎比对别人更痛恨,有仇意,一时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想到他就是被梁丘伏命令打了脸、不得已放自己皮箱进来的那个看守。
所有人(包括瘦猴)都关禁闭,除了孙。
褐头发后来说,是知道你上面有人,怕查惩戒记录。
打完架回去,孙陵白没在床脚坐了,直接面墙躺下来。
褐头发问:“洗衣服就这么累么?没买到洗衣机名额?”
他当然不答,一如既往。
褐头发的声音似乎朦朦胧胧近了:“喂,A328。你睁眼。”
他不答,几乎要睡着了,那人还嗡嗡嗡着,几乎要用翅膀来扑他的面孔。
孙陵白实在是怒了,猛地睁眼,却对上那张担忧的面孔。
孙的眼神一触即收,整个人连带被子也往后缩了缩:“想干嘛你......”
褐头发问:“陲落西打的吧?”
“我早看出来他对你心怀不轨了。”
孙陵白没说话。他应该说“滚”的——这个在集中营他使用最多的字,但他对上那么点突然的善意,就一下说不出重话了。
褐头发轻叹着气,掏出张冷敷贴,撕了包装就对他说“闭眼”。
孙陵白痛得半死,也就没推辞,问:“哪来的?”
“买的。用两只烟和‘仓鼠’换的。”他也没解释仓鼠是谁。
孙陵白心里有点发笑:也许有烟,自己好得更快。但也知道是烟的话,也不可能让他忍着留到这天。
“你抽烟?”褐头发问他。
“快戒了。”
一块冷敷贴上了眼,半边脸都得了解救,等眼部疼痛缓了,他又把半温的敷贴下移,印在身体各处,到肩膀以下时已干了,他仍放在腹部,用手掌盖着。
他对褐头发说:“谢谢。”
也没想出办法报答他。
只是软和语气,补上了第一回该问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褐头发答:“B220。”
孙陵白知道他的意思,坐起来和他平视:“原来的事,对不起。我脾气不该那么坏的。”
褐头发听完,忽然扬起了笑,表示他不在意了:“行啊,原谅你了。我叫陈枪,你叫什么?”
什么?
陈什么?什么枪?哪个陈枪?
孙陵白呆呆地问:“你有个哥哥吗?”
“有。”
“陈科吗?”
陈枪眯起眼笑,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对。”
但下一刻就突破他意料了——孙陵白非但没激动狂喜,还束起了满身警惕的刺,缩回去不再和他说话了。
陈枪心里奇怪,直到第二天清晨,孙陵白撞着铁门往外喊:“陈枪揍我!救命!”
还没睡醒的陈枪两眼惺忪,半睁不闭地朝着他,人还在被窝里,就被进来的看守照面揍了一拳,当然孙陵白也公平地挨了一记,并收到了再出声一个字就全去关禁闭的警告。
陈枪简直呆了,他几乎想不管不顾朝外喊“我不要和精神病呆一起啊啊啊”,但孙陵白拽住了他的胳膊,人格分裂般说“对不起”。
“我怕你骗我......名字的事儿——毕竟这个名字太重要了。”
陈枪捂着脸掐他脖子:“你还我冷敷贴!”
孙陵白怕看守回来,捂住他嘴,两个人都维持着不弄死对方的最大手劲。
陈枪挣扎着含含糊糊张口:“A328!你究竟是那尊大佛?自由党里真有你这祖宗??”
孙陵白翻着半个白眼:“松、松手!我们一起松,我是......咳呃——长云区的孙陵白,你哥哥认识我。”
陈枪磨了磨牙:“我知道你,时间还没到古代,就手起刀落先阉了自己的勇士。”
很少有自由党人这么奚落他的行为。何况这人还是陈枪,孙陵白当即感到一阵不适,又不肯继续这个话题问他缘由。
真知道了他是陈枪,孙陵白反而更拘谨起来,他头回把被子叠好,穿上鞋站在他床边,跟和儿子认错的父亲一样,抠手沉默着。
陈枪捂着面颊,牙根还是很酸:“你怎么活着过来的,我还以为他们在盛怒之下,会在长云区就宰了你!”
“他们的实验室还需要我。”
“你是说——你的体质真有问题?不是造势?”
“当然不是,陈科没有把我的研究报告发给你吗?嘶......抱歉,我忘了当时你已经被抓进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陵白一提起陈科,陈枪的脸色就会变黑。
“您又是怎么进来的?”孙陵白舌头一撇,改了个称谓。
陈枪没正面答:“我们这些蹚水的,哪有一直不摔跤的?真要有了,那就得让人类回到海洋里生活了。”
“还有,别‘您’了,自由党还没站上去呢,别就搞了他们的坏风气。”
孙陵白急忙摇头:“不是坏风气,是我们都尊敬......你,整个党派都是你创建的,你就像是我们的儿子。”
“真的假的?那你知道我有过什么理论吗?”陈枪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沉默的孙陵白,刚要出声解围,就见这家伙猛吸一口气,开始背编年表——
“-1934年,您在华希顿的第五次反叛者大会上提出‘让渡的不只自由’,把反叛者争取的内容从精神领域扩充到现实需求。
“-1929年7月16日,您在威夫森创立了自由党,提出‘羊群驯化’理论和‘从轨迹监察开始’的一系列具体行动战略,当时在会议上您说——”
“等等等等!”陈枪有点目瞪口呆,他用手背捂了捂脸,打断他,“你来真的啊?能不能不要用那么铿锵的语气说这些事儿......”
孙陵白说:“您不能不骄傲啊......”
“我知道,”陈枪早已掀开被子,板正地坐在床边,“但这些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只是过往党派运行的习惯,是抓一个人做核心轴,以确保最大程度上的团结一致、同心相向,所以他们才把我举起来。”
“当然我知道,说这些没有意义,真正有价值的,都是已经做出来的事。但我还是要说:在‘陈枪’和这些事并提时,这个名字早不是个和我绑定的特指了......”
孙陵白说:“好,那就是陈枪们。”
随即孙陵白又纠正:“自由党人们......反叛者们。”
陈枪笑了笑:“所以你可以不用再用‘您’了,我也只是同志之一。”
孙陵白油盐不进:“真没想到,您这么平易近人。”
“......”
陈枪磨了磨牙:“我倒要看看,我得用多久击碎你的刻板印象!”
孙陵白在心里想:之前也真没想到,陈枪是你这样儿的。
但,毕竟是写出自由党人“教科书”的陈枪啊!
一时间孙也不知道能再接什么,只恨前几天自己没多问他一嘴,还给陈枪冷板凳坐......回去能被作家任择他们打死。
如果还......回得去的话。
室内静下来,孙陵白还站在那,他觉得挪脚也有些突兀。
幸好陈枪又起了话头——
“你和陈科很熟吗?”
“嗯。我经常去他的实验室,在他和于前合作后。”
也不是很熟,只是孙想通过陈科拉近和陈枪的关系。
但陈枪没有追问,他轻轻笑了下,仿佛黑板擦擦去了上个话题:“陲落西是不是还揍福伦尼了?”
“谁?很瘦小的那个黄眉毛吗?”
“是的。”
“揍了。他像是被欺负习惯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些伦理问题,”陈枪抿出了一点含蓄高深的笑,像在战略会议上会露出的那种,“我就不说了,你可以去问他,但你未必想听。”
“能有多惊世骇俗,他也结扎了?”
陈枪憋不住笑了下:“那倒不是——”
“他恋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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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忍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