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
这种事孙陵白是不愿意想的,但念头出现得勤了,也就瞒不过自己了,不得不拿刀去解剖,剖出来也是红白模糊的一团,看不出什么结果。
他一定没有多爱梁丘伏,爱到非他不可的地步的。
也许一切只在于自己一开始对这件事的态度——从来是觉得不必有的。第一次完全是冲动,后面似乎觉得无所谓了,试过了的炸弹没有炸,对待它的精神也就散漫起来。
能接受梁,或许是因为他那点似是而非的变更的立场。在灰房子里,漫长的拘禁生涯中,他是唯一靠近他阵营的人,叫他总有种卖火柴小女孩靠近火源的希望。又也许不是希望。
想到了这里,一些事干起来也就更理直气壮了。他在梁丘伏路过时捞起他的手,暗灭他亮着族谱的终端,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他往床里拉,说:“梁丘伏,我想要爱。”
这话是极端庸俗的,孙陵白不喜欢,但当时也就那么说了。最后一个“爱”字放得又格外轻,乍一听仿佛一句更糟的轻浮之言。好在梁丘伏是一概不信的。
偶尔聊到以后,孙陵白就说:“要是你真又被洗了记忆,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我还没试过那种时候的......”
他突然笑得吐不清字,仿佛刻意做出这副全身心攀在荒唐事上的模样,好让人忽略他被囚禁得濒临崩坍的心理状况。
孙陵白摸了摸梁丘伏耸俊的眉眼山根,续上话:“那时候,要是你再被我扳过来——”
再一次沦陷。
“......那就真是个可怜虫了。”
语调极尽惋惜,但神情里带着的遗憾仿佛在嫌这样还不够有趣。
梁丘伏习惯了他不着调的言语,任由自己冷肃的面孔被搓得发红发痛,也仍旧不出声说好与不好。
到孙陵白要走的前几天,已经开始收掇行李。孙想着并不能带去很多,也就把三耳兔闹钟落下了,但接连两晚又都被人塞进了行李箱,第二次还用衣服袋盖着,仿佛很怕他再发现。
孙陵白含笑侧过半身,拿起来问床边的人:“怎么?”
他只执拗地答:“能带。”
一个自身难保还妄图动用特权的可怜玩意儿。
真到走的那天,梁沉默着送他上车。前天夜里做得太疯了,两个人看向彼此的眉眼间都有些恍惚,仿佛不能相信,这样紧密缠连的一片江上烟波,也会被命运的大刀利索斩断。
要上车了,梁轻轻按了按他翘起的发尾,替他放行李时手弯横过他腰际,彷如个不成形的拥抱。风似的擦过了。
梁在他耳边说:“红房子院角的枯树开花了。”
孙就诧异地看他,也不肯露出半点分别的情绪来。
他就又接着说:“那原来是银杏花,黄黄白白的,分不清雌株雄株。”
孙陵白坐近了车,他仍弯腰看着,等着什么。
但彼此都不知道还要交易什么。
也许就这样走了。
最后孙陵白干巴巴地说:“还当它是死了,竟然要等到冬天。”
话再没有了。
车子动了,孙陵白埋头幻想梁丘伏流泪的样子。
其实何必幻想呢,转头也许就看得见。过去么,也不是没有见过。
孙陵白分不清心里的气是轻松了还是压得更重了。他拍了拍身上棕粉色的脆果皮——剥好的一把开心果,仍在他掌心晃动着,自指缝簌簌落下渣子来。
*
离开时说是冬天,其实不过深秋。
第一场雪是在他到达沃里顿集中营,将皮箱从被拂了面子的看守那里提回时下的。
起先他有单独的隔间,间里对着两张床,他不睡的那张上有陈旧的血斑和尿渍,味道在霉潮的冷气中并不凸显。他等着人将那套脏被褥收走,然而它威胁似的在这儿停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受到改变——但也不是取走,是有新的人来了。
那时孙陵白坐在床脚,浑身像被深入骨缝的寒气封印住了,他耳朵里听到门响,但没回头,仍朝着窗外:“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压满雪的枣树。”
锁链又响起,看守出去了,脚步声只剩了一双。
那双脚的主人说:“喔,我知道。”
孙陵白回头,看到个褐色短发的青年——也并不很“青”,一张淡白缺血、默默思忖的面孔,笑起来沾着倦怠的懒意,有些暮气。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实际也许要再减一两岁。
声音倒是张扬的:“我在这儿一年多啦,见过它结果。你要早来两个月,也能尝尝那酸果子。树跟人似的,关得都有点儿疯了、变质了。”
他瞟了眼空床的脏污,也并不介意地坐下了,和孙一样在床脚脱了鞋,盘腿上去。
孙陵白注意到他脚腕有青棕色的长疤,两边对着称,就问:“那是镣铐印吗?”
他说:“不是。我身上关节都插过东西,你住在这种房间,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样预言类的话总像把人吊在黑洞上,随时一脚踏空被卷成肉泥。
孙陵白眨了眨眼,低头去压心跳:“你又是什么身份?连蓝色狱服也不用穿?”
他揪了揪身上白色的棉制套头衫,重复刚才的话:“等你受过那道刑罚,你就会知道的。”
“我么,没有什么身份,能和你住一间,都是重点监视犯。你是怎么进来的,A328?”
他念出孙陵白背后印的基因编号。
孙侧过些身,叫编号逃逸出他的视线,虽然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是自由党人,是反叛者。”
“你听起来很骄傲,那你又揣着什么情报,叫他们把你押来这里呢?”
孙眼都没抬,撕着手上的倒刺:“我干吗要告诉你?”
褐头发静了静,叹气说:“这可不行,你这样和别人说话,会挨揍的。尤其是陲落西,他是个大巨人,是黑鬼的老大,肯定不会放过你。而且你的这张面孔,太容易出事了——让我看看你的肌肉......”
孙陵白说:“滚。”
褐头发愣了愣:“你脾气真差。”
又玩笑地说:“放轻松!我不是基佬。他们真恶心,对吧?”
出乎他的意料,孙陵白抬了眼,淡淡地问:“没想到这里没有种族霸凌,反倒会有性向歧视?”
褐头发笑了下:“没有,只是我自己歧视。”
“那你就别和你歧视的人说话了。”
褐头发一愣,恍然大悟:“啊——你......”
随即又在他嵌刀的眼神里消音。
“抱歉,”他端正姿势凑过来道歉,“我的意思是,这个集中营里,强迫别人的基佬很恶心——当然同样的事在别的性别上也很恶劣,只是这儿基佬多一些。”
孙陵白问:“比如那个黑鬼头子?”
褐头发点头:“对,陲落西。所以我才让你当心。”
孙陵白神色似乎没变,但褐头发感到气氛松了下来。
又听孙说:“那两个字最开始是侮辱人的,别再用了。”
褐头发挪着屁股,想和他沾到一张床上去,立刻被他训了声:“过去。”
当下有些无奈:“A328,你在自由党里,一定也是□□之类的角色吧?一板一眼的......你是从哪儿来的?华希顿?威夫森?都不是——那是哪?”
又怕孙继续沉默,好不容易分得活人的褐头发急了:“那两个字我真不提了,你别冷暴力我啊,是棵枣树和你住也得疯了......”
孙陵白不是没有活泼的朋友,相反,像锦传风那样以聆听为主的反而是少数。但这还是他头一回觉得聒噪。
“长云区。”他答过这句,就往后一倒,将被子一拉,一副要入睡拒绝交谈的封闭姿态。
褐头发眉头一抖,但没再出声。
集中营里的日子和刑讯所还是有些区别。说出来都叫人不信,几乎是更自由了。
或者说,活动更多了。
因为刑讯所要时刻为挨审待命,但在这儿,这些人被认为没有或再难以抠出情报来,更像斟酌后否定死刑的改造。
他们每天要放风、洗浴、洗衣,再由看守抓小鸡似的盲抓几个人去,不叫鞭子落灰。而与孙陵白同间的褐头发显然是最倒霉的那只小鸡。
他没说自己的来历,虽然神情总在跃跃欲试,但孙陵白懒得多事问他。
放风时,就到牢房外的水泥空地上,能到枣树底下,看上面深褐的光杆子,纵横地分裂着天空,但有边际的东西到底还算得上有序的,犯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站在下面多看两眼。
有时也不能看,有个格外瘦小的男犯人,曾趁看守不注意爬了上去,拉下□□往下撒尿。下面的人不知道,以为是罕见的在外面才有的蝉尿,半怒半新奇地退半步抬头——然后新奇就没有了。那撒尿的差点被打得再不能撒尿。
但大多时候没这么明显的乱子。褐头发说,放风是和外面沟通的高峰期,大家都悄悄忙着呢。虽然孙陵白从来没看出来过。
他们这几个重点监视对象,放风也是有人跟着的,不让他们和任何人说话,谁靠近他们就吹口哨驱逐。孙陵白本来就没和人搭话的意愿,这当然对他不构成影响。
他只喜欢靠着电网边半人高的石台坐下,这里能看到整个放风的场地,也能看到角度最大的蓝天。
他发现先前在自由塔上的想法太片面了——人不仅是依赖黄色的土地的,也会向往无边无际的蓝天。事实上,也不止是土地和蓝天,凡是能代表自由的一切,人都要。
在自由塔里面时想跳下去,在集中营区域里想越出去。
但这终究只是近乎废话的空想,想不值得讲,改也不过是一念带过,不值得镇重以待。
到了洗浴的时候,看守就挥着电棍来骂人。
让他们一排排赤条条站好的,有的慢一拍去关水喷头,就被电了一棍子,还有的有了经验没关的,也被踹了脚摔掉颗牙,逼着去给喷头道歉,用舌头舔地上的流水。总之看守只是想泄火。
他的皮鞋踏碎浅水泊,溅起的水点子简直像通了电棍的电,谁受不住抖动了就要吃真正的电棍烤肉了。
看守除却关水时电到了人,直至走到队伍末尾都没再“开张”,倒也不会再发怒,只熟稔地往最后一个人背上一抽,就开始狗叫——
“管好你们的狗毛!洗浴间再堵上一根头发,你们就摁着自己的狗脑袋到地上去,像狗一样舔出来!”
等他们终于在静默中洗完了澡,又扔了个推子给最前面犯人,让他们自己剃光头。
孙陵白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
褐头发原来与他隔着两个,悄无声息地挪过来,在推子的嗡声掩盖下说:“我们互相剃吧?”
孙没理他。
前面那个人捂着耳后的剐伤,把推子递给他。
褐头发却抢先夺过,往边上地漏撩了记水,不容他拒绝地帮他小心剃过了。
随后背过身去,孙陵白也就礼尚往来地帮他剃了。
只以为他技术不行。
没想到晚上回去,他告诉孙:“你前面那个人有艾病,他刮破流血了,我怕自己剃失手。”
孙陵白眼皮抖了一晚上,后来每次做事都排在那人前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