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的族谱没有详细的记载,只说他死在二十二岁的一个台风夜。
那天,在心脏抽痛的第一下后,万青就知道了:就是这天了。
他挣扎着去够电话,却不是为了求救,而是打给常森。
他要告诉常森,三天后的“每月见一面”的约定不是自己食言,而是命运阻遏。
但那边始终是盲音,他才记起常森说过的,这两天他去别的城区参加研讨会了,如果有疑难病例探讨,回信息不会及时。
这就很糟了。最后一句话也没说上。
万青感到自己头重脚轻,甚至出现了行走在台风中的错觉,雨水冰冷,拍撞着他的身体,他穿着不合脚的鞋,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谎言的坑。
盲音仍环绕着他,耳鸣似的赶不掉,但很快就远得听不见了。
而他孤独地步入混沌。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嘟嘟声重新出现,他还想着电话这么久也没自动挂断么,就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切实出现在他耳边——“确认放弃吗?”
围在他脚头的子女答是,脚步混乱地出去,房间内又变得那样安静。
他睁开眼,常森正为他整理着衣领。
见他醒了,常森显然也很意外,他们有几秒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对视着。
他动了动嘴唇,但常森不能听清,于是凑了上来。万青不知道自己还剩多久,只好趁还能动时扯去了氧疗仪,吃力地对他说:“对不起。”
万青的动作很快,常森根本来不及阻止。
常森想去抢他手里的输氧面罩,但万青不给,只执拗地看着他。
“别这样,戴回去,病情会恶化的。”
“反正都......”万青淡淡地笑了,想说“无济于事”,但对上常森那双哀伤的眼睛,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万青撇开眼,良久听到常森问:“万青,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愣了愣,答:“我要失约了。你去找新的朋友吧......”
一行浅浅的水痕没入他鬓发,在耳际洇开,冰凉凉一片。
万青想把脸埋在被褥里,但哭得卸了力的身体轻易被常森转过去,连氧疗仪也重新接上了。
心电监护仪还装模作样地“滴”着。
常森扶着他面孔的手指蜷了蜷,然后附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要你活下去......你信我,万青。”
万青瞳孔骤缩,他一瞬就猜到了常森要做的事,他伸手去拉常森的衣角,想要阻止他,却被常森的手指轻轻扳开了,替他塞回了被子里。
他不知道常森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再醒来时,就躺在了地下诊所里。
白炽灯有点频闪,但手术室里其他的设备齐全,绝非几个小时能备好的。
他带着几分惊愕与了然地望向常森时,还未褪去无菌服的常森正瘫坐在墙边,摊着手冲他微笑。
——我们做到了。
他的眼睛对万青说。
万青从没想过,一个那样受族谱青睐的人,会在走上反叛之路时,比自己还果决。
但事实的确如此,地下诊所里愈加忙碌,设施也更为完备。
甚至从医院如何运到这里,都形成了一条固定的通道。
有一天清晨,常森睁着和天边鱼肚白一色的眼,略显茫然地问他:“我是不是做得太多了?他们会查到——他们很容易就会查到。”
万青把咖啡递到他手里,轻轻拥抱了他:“没关系,我在。”
常森不迷茫了,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在能怎样?”
万青认真思考了一会:“也许不能救这里于水火,但不会留你一个人担惊受怕——我们俩可以一起怕。”
常森嘴角抽动:“......去你的!”
但当事情真的败露——其中一名病人被执行局捕捉后,是万青站了出来,主动自首。
执行官也不是傻子,指着他问:“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吹竖笛的,把他救活了,并且在对医院内部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将人偷偷运出了医院?”
万青把话咬死了:“我都能自己逃出来,怎么救不能再运个人?而且,心肺复苏谁不会啊?你念过大学吗,你们执行官不学这个?”
审他的执行官怒了,一边抽他一边派人去医院内查,看这犟嘴葫芦有没有同伙,但答复的搜察结果是一无所获。
为了尽快结案,他们就给万青下了判决书。
在“万青”这个名字死掉后,他的身体被送入了多个实验室与秘密监狱——这里就是其中一个。他多地辗转,经历了几百场惨无人道的实验,最后顽强地撑到了和孙陵白相遇这天。
他阖着眼,狱警的手电晃过时,孙陵白才注意到他额角直通巅顶的一道疤痕,像是开颅手术的痕迹。
他仍在用叹息般的语调说着:“我走了也没事,当时常森已找到了其他可靠的伙伴——一个是他直系师弟,姓孙,叫孙陵白,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人也和你一样高高瘦瘦的;还有一个是他师弟的朋友,话少,但消息灵通、做事也麻利,主要负责接应病人和进购器械......”
“就是没想到,我都这样儿走了,后来还是没保下他。”
“也许他还活着呢,跟我一样,是不?”
孙陵白已经不忍在想,但心神还是被万青的话语牵着,飘到那天的枪决场。
白色的......鸟粪,炸开的——鲜血。
那具尸体倒下后,露出的一张冷漠的执行官的脸,冰凉的蓝眼睛......
万青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他体力不支地停歇了一会儿,终于将注意力从回忆中抽出,落到他身上,问:“我说完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知道的常森的事。”
孙陵白举起头,仔细端详他,不答反问:“你眼睛是坏了吗?”
万青震惊:“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的?我可没瞎!”
孙陵白轻轻握住摇晃的床杆:“我就是他的师弟,孙陵白。”
万青一时呆住了,说:“那怎么、怎么你没认出我——我老了那么多吗?”
孙陵白也问:“那你怎么也不记得我?”
他说:“我是脸盲。”语气还有点委屈。
孙陵白抱歉地道:“四年前,我被抓去记忆清洗了,等我再回到地下诊所。你和常森......都不在了。”
“但小林还在,她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孙陵白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立即将它吐了出来。
万青沉默了一会,问他:“小林是谁?”
孙陵白也愣住了,一线手电光刺进他眼睛,但他已经顾不得了,急切地扒着床杆探问:“你刚才不是提到了‘我的朋友’吗?你说的不是林相生?那那个朋友是谁?”
万青蹙眉苦思了一会,吐出的话像炸响的炮弹,叫孙陵白神智有一刻化为虚无——
“他不是叫梁丘伏吗?”
——“我记得,蓝眼睛,很爱笑,说话很温柔的那个。”
孙陵白过去人生二十七年,从来没有过这么震惊的时刻。有点像被法棍砸中的海鸥,呆呆的,只能在狱警揍门的警告中呆呆保持着“啊?”的口型。
就连孙陵白发现“族谱命运论”是个骗局时,都没有经受过这样毫无准备的重击。
他们窝回床上。
孙陵白还没有被褥,要等到明天清晨才能去领。
坚硬的床板并不很难熬,至少比无处可靠的臭虫禁闭室好太多了,但上面粘着灰尘和黏糊糊的污秽,一旦皮肤蹭到,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蹭干净,掌根浅淡的几条灰棕色,像这处密牢给他打上的第一个印记。
孙陵白抬起眼不去看。片刻后,万青问要不要和他换个床位。
“下面太脏了,你刚来,可能适应不了......你想要被子?”见孙陵白盯着自己的被褥看,他问。
孙陵白摇了摇头,挪开眼。
孙只是在看万青裸露的手臂——草草敷着的止血贴卷了边,露出一片血淋淋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他身上不只一处,如果没有被褥包裹,不仅铁床架会让他痛不欲生,就连夜里冰冷的空气都会刺痛他每一处皮肤。
“你很困了么?”万青问。
孙陵白知道他是想问常森的事,也就枕着手臂,轻声给他讲了起来。
“四年前,我失去了记忆,只知道我是联邦医院的一个零件。
“有一天,他和我处理同一个按期死亡的病人。因为病人的眼泪滴到了我拔他供氧面罩的手上,我顿住了。然后他按了按我的双肩,问我想不想救他。
“我说想。”
孙陵白猛吸了一口气,又被空气中感到灰尘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还记得常森温和的黑眼睛,有能包容万物的善良。他总觉得那对眼睛本该是白色的,只是吸纳的苦难多了,才迫不得已成为了无损内心的黑。
常森就略抿着唇笑起来。
——“他就那样冲我笑起来,很欣慰的,像下一刻就要摸我的头说:‘好孩子’。
“他把我带回地下诊所,我们一起完成了我失忆后的第一台手术。说真的,我当时的手一直在抖,因为我好像猜到我为什么会被执行‘记忆清洗’了,为什么同事没有被洗掉所有记忆,而我脑海里什么都不剩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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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