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偏要激他。
梁丘伏目光果然冷下来,不再接他的话。
“劫走微埃特、缪繁等七个囚犯的车,去哪了?”
他语气很硬,但孙陵白身上的电流仍微微的,像谁孙子做的菜放多了花椒。
“去前方了,如果他们没有倒车的话。”孙陵白答。
“......谁是这次行动的主要策划人?”
“我。”
“你要知道承认的后果。”
“怎么,执行官希望犯人抵死不认吗?”
梁丘伏放下了记录册,皱了皱眉:“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你是怎么骗过监测手环的?”
孙陵白不说话了。
梁丘伏瞥他一眼,调高了电流,这下不像花椒的麻了,像一堆活虾在血液里弹跳,两个电流等级混在一起,可以做成一盘花椒大虾。
“凉——”
“什么?”
孙陵白努力驯服了触电的舌头,朝他欠揍地笑了笑:“我又不是AI,如果梁长官执意这么干巴巴地问我,恐怕到我被枪毙都问不出半个标点符号的东西来。”
“要是你还想保住当前的职务,向联邦证明你可怜的忠心,就该给我一枪,抽我几鞭子,再把我扔回臭虫禁闭室里......梁长官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吧?就是您亲手把我这个反叛者救出来的地方啊......”
梁丘伏低声说:“闭嘴!”
他扯开孙陵白的束缚带,扣住他的手,将他按在审讯桌人类族谱的图案上。
那行“族谱指令,至高无上”的小字正硌着孙陵白的掌根,轻微但持久的疼痛如被虫潮叮咬。
——“人总是把无知当作不屈,但这太愚蠢了......”
“孙陵白,你以为族谱是什么?它是无所不能的。”
“也许,你的反抗也被记录其中。”
那双蓝眼睛里终于不复冷静,燃烧着恼怒与悔意,而这都是因为孙陵白一遍遍提及他错救反叛者的往事。
然而孙陵白却享受着他的怒火。仿佛因为他终于有了执行官对反叛者的态度,自己也可以割舍掉过去和他算不清的账。
孙的手被扳得生疼,但他仰起的面孔上,欠揍的笑意却越扩越大——
“可族谱上从没写过,执行官会爱上个叛徒。”
梁丘伏几乎是瞪着他,他们的喘息只有彼此感受得最清楚,联邦的监控里只会看到他们异常地静止了。
他的手被松开,也没有被绑回电椅,梁丘伏叫人把他押入了二十四小时全方位透明监牢中。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后面两天的审讯都由旁人代劳,他没有出现。
孙陵白吐掉嘴里的血,对陌生的审讯官微笑:“怎么一个两个都对我留手?噢,你已经抽我抽得没力了啊......真抱歉,没有嘲讽你们的意思,但是族谱给你们编写的代码也太弱了。”
“你也想问话啊?没门。你们梁长官都没问出来的东西,我能告诉你?”
“‘要怎样我才肯说’——抱歉,一个两月内必死的人什么都不在意,在这最后的光阴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给你们添堵......”
那名审讯员扔掉了嵌着碎肉的鞭子,黑着脸扳起他的下巴,被他挣脱了便卸掉了他的下颌:“死?不不不,那不是你能想的东西。”
“两个月前从刑讯所运出来的——你的生化样本,为联邦的研究起到了不错的帮助。等你的名字为由你引起的混乱谢罪死了,你的身体就会成为一具行走的实验样本,一点点刨尽、耗光在实验台上......”
“你怎么不笑了?A328?”
孙陵白缓了缓神,不肯叫他从自己眼中看出一星半点的畏缩:“行啊,再把我带去自由塔那样的地方啊——又不是没去过,你猜这次,我能策反多少人?嗯?”
审讯员一把掐住他脖子,又在他窒息前松手,咬牙道:“你这种存在......本该被立刻销毁。”
孙陵白在气管的痉挛中剧烈地咳嗽着,但还是挤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哦,那你们办事效率可真低下。”
在审讯员把他扔进满是霉潮气味的大牢房时,他还在宣扬他的“异端邪说”——
“那墙上写的什么?唔,‘族谱是人类的救赎’?哈,哈哈,对溺水的人有必要反复强调救生圈是他们的救赎吗?除非族谱是‘甜甜圈’才有这个必要吧?”
审讯员用劲踹了他一脚,他在新狱友新奇的打量中跌坐在地时,感到肋骨都断了两根。
“A328,你也就只能耍耍嘴上威风了。接下去,我看你怎么还得意得出来!”
孙陵白捂着肋骨冷笑:“没脑子的蠢蠕虫,你们也就只能扯紧族谱,当作怕死的遮羞布了——你们根本不敢想,如果没有族谱,要怎么活。”
铁门在他面前撞上了,晦暗的阴影落在他面中,叫他看起来像个鬼影。
狱友盘坐在铁床上铺,跟观音似的俯视他:“你有点眼熟。”
孙陵白也看向他——那是个瘦削的寸头青年,面目寡淡,鼻梁很高,像拔地而起的一座荒山,因为海拔而常处严寒中。
但寸头的眼神又是温和的,分不清是被拔去了荆棘,还是本身如此。
“我不认识你。”孙陵白答。
狱友动了动髋部,上下层的铁架床就嘎吱乱叫起来。
他示意孙陵白可以坐到下铺,又对下铺堆叠的杂志和一支积灰的竖笛感到抱歉。
“你刚刚和狱警那样吵......你是反叛者?”
孙陵白靠在床架上没理他。
他仍不放弃,继续问:“那你认识常森吗?”
这个名字如同一滴冷水,撞入等待已久的油锅里,震惊瞬间炸开了。
孙陵白探头去看他:“你认识常森?!”
寸头高兴极了:“你果然认得他,你这几年见过他吗?他去哪儿了——不,不能在这里说这个,我就问一句:他还好吗现在?”
“他死了。你是谁?”
“死”这个字一下砸晕了寸头,他很久都没有声音。等到狱门外传来锁条响动的声音——狱警开始晚间查房,他才续上声:“死了......怎么死的?因为地下诊所......被他们发现了?”
孙陵白蹙眉:“你怎么知道地下诊所?你是谁?”
外头哪间牢房里闹哄哄的,大约是起了冲突。狱警的铁棍敲上去,不知揍的是铁门还是人脑,“当”一记,响亮得叫人牙酸。
“万青。我叫万青,”他的声音像荡开的水泊,梦似的恍惚,“是在地下诊所得到重生的人。”
“不,当时那里,还不叫地下诊所,只是一间临时用作手术室的屋子。我是常森的第一个院外病人。”
万青不是在地下诊所和常森相识的,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要追溯到十四五岁的学生时代。
当时学生间交朋友,都要询问彼此的族谱,问问对方什么时候死、以后又在哪个领域工作,好方便“一劳永逸”地得到一个长期朋友。
常森是最受欢迎的人之一,他长命,又注定成为一名有重大医疗器械发明的医生。而万青就显得默默无闻许多,他藏着自己短短的族谱,把自己埋在夏树的阴翳中,如果有人来搭话,就抬起呆而木的面孔,这足以劝退大多数人。
但“大多数人”里不包括常森。
常森说,万青你啊,就像一棵顽强而缄默的树,靠近了,好像就能闻到令人安心的泥土气息。你从来只顾低头长自己的根、长自己的叶,我不用问族谱也知道,你一定会悄悄变成一棵参天大树,对不对?
他炙热的掌心搭上万青的肩,叫他战栗了一下。
万青垂着眼,看拱成一团的影子,忽然生出了一点奢求。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这样的情态落在常森眼里,已是默认。
从此常森做什么都带上他一份,等他们各自进入命定的大学,相隔好几个城区,他们也常常见面。
有一次,常森向他抱怨学校的课程有多难,抱怨自己根本造不出族谱里写的治愈绝症的仪器,还说:“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要背上这么多的债务呢?分明我最初什么都不想做,但现在,变成了做不出就是有罪,失败就要被拉去枪毙,命运哪里是给我指引?分明是强迫我把绞索当成必须钻过的火圈——而我就是马戏团里那只力不胜任的狗!”
万青也被他感染了,忍不住说:“我也不想做音乐家。我讨厌竖笛里黏臭的口水,讨厌乐队永远奏一节就要停下来被骂一节的合作。我的分数分明比族谱高——我根本不想......”
他在常森逐渐变得怜悯的目光中流了泪,啜泣着吐出未尽的话语:“不想来这儿,我想和你在一个学校,而如果没有该死的命运,我本可以做到。”
常森捂住了他的肩膀,但也清楚话题不能继续下去,再安慰再探讨,信仰就会脱轨,介时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安定的生活中。
于是常森揩去他的眼泪,说:“好啦,别哭了。以后就不会有这种痛苦了——从我们的下一届开始,分数就都与族谱记载的相同了,就算你考了个零蛋,也能进入最好的学府......”
一切都因为这该死的命运啊......
后来常森仍在努力制造器械,而他在倒计时中混混度日,于昏嚣的乐声中扮演头昏脑涨的南郭。
直到死亡终于来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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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