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伏从来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感,站立在崖边巨大而脆弱的谎言之石上,他是为了生存才向自己说好话。
但梁又常常想到在那个昏暗的筒子楼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个人难过地对他说:“梁丘伏,你为什么就是不敢看你的心呢?人总不能既要又要的。”
他想起在花店外,那片坠落的擦过他手的百合,他没有接住,落到了地上,所以渐渐枯萎。
可现在难道就接住了、救回了吗?
偏偏是在自由塔内,也只能是在自由塔内。
他感到空调送来的风擦过身体,而孙陵白的目光是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孙陵白勉强笑了笑,手掌贴上去,像海底生物的吸盘——
“是吗,可我觉得,这不是气。”
就在他快装不住的时候,梁丘伏后退半步、拢起了衣服:“没必要的,孙陵白。”
“天很晚了,睡吧,地磁暴或许会让你很不安,但这里一直是安全的。”
*
临近将克隆体和小林等一批自由人送出去的日子,天渐渐冷下来,跃出海平面的鱼少了,人行走间,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寒湿对关节的侵袭。
自由塔内被选中送出的自由人,并不如孙陵白猜想得那样喜气洋洋,大多迷茫而怅然若失,孙陵白有遇到过,他们被一队管理者押着,像丢了神志的游魂,淡漠地低着头朝前走。
“小林还没有出现吗?”
孙陵白盯着他们的背影问。
徐殷说“是的”:“五层其实在质疑六七层——猜他们是不是把人做坏了,才关起来不让我们找到......毕竟,像林相生这样从出生就结合了族谱的......非常珍贵。”
“没有去搜查吗?查他的监控。”
徐殷摇了摇头,摊手道:“怎么没查?但主要是,鬼知道他有没有用什么法子,让人没了,控制器还正常。”
他们接连走过几幢黄蓝色砖的住房,往前走进一栋灰水泥的楼。
这栋楼很高,楼顶往上跨越了两层,不用进去,单在门口看到银白的两人高的折叠门,就知道这儿是监狱了。
审讯室里很热闹,一个意图混进来却马失前蹄的记者,正与管理者对峙着。
“为了正义?”负责审讯的管理者重复他的话。
“你以为什么是正义?你知道这些技术的风险吗?知道所有不受控制、未被驯化的自由人进入社会会引起多大的混乱吗?”
孙陵白站在玻璃门外,门被徐殷拉开一条缝,问他要不要进去找梁长官。
孙陵白的目光穿过和打着十个车灯一样亮的审讯室,抵达最远端观察考核着审讯环节的人身上——那人跟雕塑似的,没什么表情,连目光也不怎么动,他正撑肘抵着额角,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徐殷抖了抖,偷偷和孙陵白说小话——“对,就是这个表情,每回我都最怕了。”
孙陵白说:“还好吧?一般这个表情,我都准备亲他了。”
徐殷肃然起敬。
审讯室里,梁丘伏点了点传讯器,把最新一条消息丢到桌上,给记者看。
“你正义到国外去了?”
负责审问的管理者看完,也怒了:“信息公开和卖国是一个东西吗?你脸皮要多厚才敢咬着卖国不放?”
记者有些惊慌,但还是嘴硬着低声说了句什么,把审讯官气得脸红脖子粗,反复念叨着:“枪决!必须把你枪决了!”
孰料,这记者有恃无恐,洋洋得意道:“我祖上有重要科研家,你杀不了我!”
梁丘伏轻轻瞥他一眼,问一旁的医生:“信息都采集过了?”
“是的。”
梁丘伏点了点头,在记者嚣张中带着点困惑的注视里,擦了擦枪口,稳健地抬起,冲他开了一枪。
弹孔开在额头正中。
那人难以置信地倒下去,一线血流过一边的眼睛,肢体痉挛后不动了。
在他身后,隔着玻璃的孙陵白还呆呆望着这里。玻璃上炸开的那朵红白的花,仿佛有洇到他脸上的危险,才叫他眼神那样惊恐。
梁丘伏推开门走出去,问:“怎么来了?”
孙陵白没说话,梁丘伏干脆展开风衣,把他抱了进来,低声问他:“是害怕吗?嗯?”
孙陵白猛烈的心跳同时撞击着两个胸膛。
他摇了摇头,他的确没有害怕,只是想不通,出入这样森严的自由塔,怎么会这样好说话地放出一批自由人。
一定会对他们做些什么,让他们无法提及自由塔中的一切。
是催眠吗?还是记忆清除术?
梁丘伏压了压他的发尾,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说:“和你去露台好不好?”
孙陵白真是烦透了这里的一切,刻板无聊的蓝,或是死气沉沉的自由人区、浮夸大笑的管理者们和残酷的人体实验。
梁丘伏大约也感受到他的心情,更频繁地带他去最接近室外的露台。但到那里,孙陵白也并不感到开心。
小林的通讯器终于有了回复,她发来时间和地点:“11月23日,顶层南侧出口。”
除此之外,这三个月里,孙陵白没有收到她任何的消息。
他还想探问更多,又怕拖累她进程,于是只回了个“好”字过去。
——活着就好。
直到11月22日深夜,孙陵白仍在想,到底要不要去赴约。
如果去,也许会逃脱成功,但任择呢?他们要留他一个人在这吗?那和一开始小林被困于此有什么区别?忙活一通做了个置换反应?
如果不去,小林一个人行动,目标会小很多。他敢肯定,自己不在梁丘伏视线中五分钟,就会被发现——
那五分钟是用于让梁踹开唯一无监控的厕所门。
但他没想到,这个决定根本没交给他做。
梁丘伏一大早就喊来医生,给他打了全麻。
他隔着朦胧的梦境听见,医生建议说:要不打下肢麻醉?
但梁丘伏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原话是这样的:“我不想他知道。也没精力和他吵架。”
说话时梁丘伏似乎给他提了提被子,盖住了他的下颌。
孙陵白急得直咬牙,但力道还没合紧,意识就随着冰冷的药液流入了幽深的地方。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梁丘伏果然像防贼似的防他。
......
耳边有人喋喋不休地说话。
睁眼一片黑蒙——又或许他始终没有睁开。
他似乎被放在个橱柜里,运送到了一处,有人把盖打开察看——
“嚯,这样逼真!”
一道他很熟悉的声音说:“未来半年,传送它的每日运行录像给我,半年后,大节点完成度记得准时反馈。”
孙陵白恢复了些意识,他轻微地扭动,手脚都有束缚感,身体应该是被嵌在凹槽中。有点儿像小孩玩的海绵盒里的芭比娃娃。
盖子又盖上了。
有人轻轻叩击他的箱体。
他们上了类似小船的交通工具。海水的波动更加猛烈真切。
“要下雨了!”有人说。
过了会儿,船身震荡起来,在一个猛烈的撞击后,孙陵白睁开了眼,与呕吐的冲动一起爆发的,是船上人的叫骂与惊叫——“海盗?马踏西人?别开玩笑了搞什么!”
有人争抢他的箱体,显然是“海盗”获胜了。他听见枪响和戛然而止的祷告声。
听见有人说:“哥哥,我不想干了,说是给资本家卖命,怎么真卖上了......噢我的族谱啊,我的肩膀好痛!”
这下孙陵白知道“海盗”都是谁了。
吐得昏天黑地的孙陵白听见箱盖挪动的声音,一抬头,差点被陡然涌入的白光刺瞎眼。
“阿藤......阿湾。”
束缚带一解开,孙陵白噗通跪地,行了个拜年大礼。
意识清醒了,但身体上还留着麻药的劲儿。
阿藤正龇牙咧嘴包扎着子弹的擦伤,抽空觑他一眼:“你命真大,果然Lan不交老实的朋友。”
阿湾替他擦了擦脸,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想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转头。”
孙陵白扶着阿湾的肩转身,看见两个研究员打扮的人摘掉面罩,在朝自己笑。
一个是多日不见、瘦了很多的小林。还有一个尖下巴女人他并不认得。
小林说:“这是西西亚,她说D国语言。她以前是手风琴演奏家,后来因为和塔内一个自由人相恋、怀孕,被迫接受了很多实验。”
“我在第一次被送入六层时遇到了她,她救了我,为保下我答应参与了‘精神致畸’实验......”
“后来我被追捕的几个月,她把我藏在当初乐队开辟的秘密隔间里,还帮我递送答应给四层其他人的信件。里面是一首我和他们共同完成的小诗。”
西西亚拿着翻译器,微笑着听完了,开口也说了些话,语调有些忧伤。
翻译器过滤掉人类的情感,用带着沙沙底噪的呆板音色念道:“我的爱人死在塔内,孩子也成为了畸形儿,说真的,我从没想过我能走出那座塔......”
小林清楚,她一定想过:如果当时她没有救小林,是不是就能带着健全的胎儿安全离开了。
然而这样的想法又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小林活不下来,她也没有能耐替代技术人员,借护送克隆人的机会逃出来。
这件事很容易想清,但作为一个母亲的情感上很难不怨。因此小林忐忑地抬眼,看向西西亚那双棕色的眼睛,却只在里面见到大地般的包容。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西西亚读懂她眼里的不安,吐出的简单词汇小林恰巧认得。她一张开双臂,小林就抱了上去。
对西西亚,小林有对母亲般的依恋。
翻译器里还迟滞地读着:“小林是个勇敢聪明的孩子,她熬过了两次‘新生’,被派去做苦力......也都没有哭泣。唯一两次流眼泪,一次是对我,还有一次,就是你来了。”
“你是她了不起的朋友,很高兴和你一起逃出来。”
孙陵白为小林向她道谢,而西西亚用大地色的眼睛回他以微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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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