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头,又撞见那双令人窝火的眼睛,立刻涨红脸威胁道:“闭嘴——不是,闭眼,呃,不许思考!梁丘伏你没病吧?我只是背上中了枪,又不是手也废了、动不了了。”
“会扯到。”梁丘伏言简意赅。
“不会。”
“会的,不然你皱什么眉?”
“......”
“所以你要去吗?”
“不要!”
一番争执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今夜少见地能看到月亮。
虽然孙陵白总觉得,海上的月亮和陆地上的是不一样的。陆地上的是温和无害的真月亮,而海上的惨白的,很像月亮可怖的尸体。
但此刻那轮被无数美好愿景浸泡过的明月出现时,他还是从心底生出了一点安宁。
他转过眼,看见梁丘伏明亮的面孔,眼镜一回房间就取掉了,内眦旁还留着两个鼻托的印子,像两个天地间最小的池塘,谁也看不清里面盛了什么,而里面又恰恰能藏匿世间一切的秘密。
秘密的主人问他:“今天白天,你为什么替我挡枪?”
孙陵白原本编了一箩筐感人肺腑的情话,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诚实道:“早知道这么疼,就不挡了。”
梁丘伏轻轻抿了抿嘴角,竟然笑了。
他顾自说:“今天那个人的枪,是蒋横舟下属给他的,蒋想在什么上都压点筹码——干掉我,但计谋都执行得稀碎。”
孙陵白凉凉道:“我也被打得稀碎。”
梁丘伏本想说,你不挡,那个方向的子弹也打不到他,但最终还是在他苍白的面庞前咽了回去。
“那把枪,和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一样,都是蒋横舟的......”
他的话有点卡住了,孙陵白善解人意地接道:“我懂,你终于有点相信我了?”
潮水推涌的光影印在天花板上,又被折射到各处,叫人的眼睛无论看向哪里,都意识到它的存在,继而被它心脏般的节律催眠,进入安宁的清醒梦。
孙陵白闭眼后,梁丘伏仍注视着他,脸上显出少有的苦恼与纠结。
“对不起,孙陵白。”
梁丘伏想:终归是自己牵连了他。
夜鸟滋哇乱叫,整个夜晚都在难眠的氛围中度过。
孙陵白的伤过了两周才有明显好转,夜里不再低烧,抬手吃饭也不太会扯到痛处了。
梁丘伏又枪毙了几个关联在枪击案中的人,然后挨族谱局的骂,说这三个月自由塔发生的事比三年还多,让他尽快整肃。另外,要查清是谁泄露了自由塔研究所的信息,把内奸救出来。
他的工作时间明显变长了。
露台上的钢琴又开始积灰——如果自由塔的介绍人从没有提过,这个露台并不露天,那这是他们的失职。
它是个由玻璃建造的空间,在里面,除却视线也没有其他感官是自由的。
总之,在这座自由塔上,绝不会有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和天然自由的海风。也因此,在哪儿都差不多,都是牢笼。
孙陵白长久地躺在床上,坚持拒绝别人帮他洗澡,只有在换药时有求于人。
梁丘伏总抽空回来替他换药。
有一次,也许他刚从任择那回来,莫名其妙地对他说:“我告诉任择了,你受伤的事。他是你的自由爱人,我想,他有权利知道。”
孙陵白心里给任择磕了两个头,嘴上不遗余力地抹黑他:“早从他撇清我们的关系开始,他就失去这份权利了。”
在梁丘伏拉着绷带,把手绕过孙陵白肩头时,孙陵白揽住了他的脖子。
感受到他骤然一僵,孙用目光去找他乱飘的视线,对上了,轻轻地说——
“我已经不想逃、不想离开这里了,知道为什么吗?”
孙陵白摸了摸他的发尾,梁丘伏没有阻止。
孙把他的眼睛想象成自由党的党徽,腻得要死地说:“因为你的眼睛里,就是自由的天空、我的天空......”
这样深情万分的做派,也许只能骗骗情窦初开的呆子。
而恰巧这样的呆子,眼前就有一个——
梁呆子垂眼眨了下,又猛地抬起,竟扳着他的侧脸吻了下来!
这完全超出了孙陵白的意料。
虽然之前在西园有亲过,但显然和这次是不一样的......
如果在自由塔外,也许这会是很糟糕的事;但对于此时此刻即将出逃的孙陵白而言,确是件大好事。
这是梁丘伏第一次主动亲他。
孙陵白愣了下,很快咬回去,眼轻佻得意地眯起,开始窃窃地笑。渐渐实在压不住笑,连带着身体有些发抖,叫亲吻间断。
他被梁丘伏咬了下嘴角。
孙陵白观察着他,他仍不住喘息着,分明是主导的人,却红了眼眶,还小声骂他:“骗子。”
族谱可鉴,这真是孙陵白最冤的一次。
他可什么都没做,只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叫这人把所有底子翻上了桌。
也许是出于刚“收服”的人的怜悯,孙陵白揉了揉他的耳郭,轻轻呵着气安慰他——
“没事的,亲爱的,这里是在自由塔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梁丘伏低着头,白日里后梳的额发软塌塌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退开一些,仍轻轻拽着孙陵白的手腕,仿佛要弥补手环的空缺。
等他平复喘息,重新抬头,刚才迷乱、痛苦、绝望的神色像梦一样退去了,除了那双格外温柔的蓝宝石眼睛,看不出同过去的区别——
“抱歉,刚才有扯到你的伤口吗?”
孙陵白眼睛一转,压着笑皱眉“嘶”了两声,对上这人紧张的神情,说:“有。你推开了我,我心脏好痛。”
梁丘伏嘴角抽了抽,一瞬间孙陵白以为他想骂脏话。然而没有,他只是拉高了被子,一路扯到孙陵白线条单薄的下颌处,动作轻柔地将他前后一裹,再问他——
“现在呢,有好点吗?”
要不是他是梁丘伏,孙陵白想,也许自己真会和他谈恋爱的。
临近叛逃的日子,自由塔上的时间越走越慢。
孙陵白每天情话不要钱地讲,梁丘伏也适应良好地步入了恋爱状态。
徐殷来送材料时问:“医生,你是不是和老师吵架了?”
孙陵白莫名其妙:“没啊?”
徐殷飞快地瞥他一眼:“总觉得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有点儿心虚......”还有点谄媚。
孙陵白呵呵两声,把他从房间里扔了出去。
结果梁丘伏恰巧回来,孙陵白在门口听见他们的谈话。
大约是徐殷汇报完自由塔接下来要完成的研究项目和管理改动,提到三年后的事。
——“三年后,能参加您和师......和孙医生的地下婚礼吗?”
徐殷原本是想活跃气氛,没想打梁丘伏却因此沉默下来。
门后的孙陵白无所谓地撇了撇眉毛,他当然知道,等梁丘伏调走,很难把自己也毫发无损地带走。出于对自由塔秘密保守的需要,他应当会被永远留在这儿。
梁丘伏拉门进来时,孙陵白正躺在沙发上发呆。
说真的,孙陵白并不在意梁丘伏的回答,毕竟无论如何花言巧语,到了要行动时还不是一样?
但他又有点希望梁丘伏能极端理想地回答他人的话——“我一定会把他带走啦”“我们当然会成婚”之类的。
至少......能让他在面对徐殷和别人时,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孙陵白叹了口气:这种仰仗他人喜爱生存的地方,果然还是不得不逃离。
梁丘伏用手背碰了碰他面颊——“累了?徐殷烦你了?”
孙陵白摇了摇头,心里始终有股火气。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待他人是虚情,还不许别人假意,偏要强求一颗血淋淋的无辜真心的行为,也是“既要又要”的。
但他还是带着气地拽过梁丘伏,把他摁在沙发上说:“还记得你之前让我在这儿脱衣服、搜我身的事吗?”
不等他答,孙陵白的膝盖就压住了他的双腿,按着他的肩膀,逼视他宁静的眼睛,誓要让里头的从容破碎、刮起惊涛骇浪不可——
“可惜,风水轮流转啊......小梁长官。”
孙陵白咬着他的耳朵:“好了,现在请你脱掉衣服,配合我啊,亲爱的?”
天花板的顶灯突然闪了一下,窗外有类似海鸥撞上来的声音。
梁丘伏似乎错愕了一下,就是这一瞬让孙陵白清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在这么要紧的关头和梁丘伏闹脾气吗?
他放松了力道,然而面前的人已经接受良好地解下了领带。
“......!”
“等等,梁......”孙陵白伸手捉住了这人的小臂,却被他睨了眼——
“怎么,你又不是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
他是这样从善如流、逆来顺受。
他拨开扣子,肩膀线条扬起,脱去垂荡的衬衣。常年不见光的皮肤比别处要白,露出的肌肉线条随呼吸微微起伏着,像绵延的山峦,再往上,他心口有道疤。
他垂着眼压着呼吸,手指蜷了蜷,握紧那团衣物。估摸着孙陵白看完了,才抬起眼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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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