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激中的孙陵白只觉手中写“我要追逐这只金鹿”[1]的诗歌也竟有所指,匆匆一抖,手指头落在另一页上。
视线都没聚拢就欲盖弥彰地说:“在看这个——呃,自由鸟和笼中鸟的童话......”
梁丘伏“嗯”了声,手搭在他身侧的沙发靠背上:“念一念。”
于是孙陵白就在压抑畏缩的心跳中读——
“它们相互渴慕,它们的爱情愈加热烈,然而它们永远不能比翼双飞。
“自由的鸟叫唤着:‘我害怕这笼子紧闭的门,我要自由!’
“笼中鸟却这样低声说:‘我的翅膀是无力的,并且早就死了。’”[2]
孙陵白出神的声音渐渐颤抖、变调,在再不能妥善遮掩的时候,他猛地把书合上了。
梁丘伏平静地问他:“怎么不看了?”
孙陵白躬背伏身在自己膝盖上,对他说话又不肯转头看他,那本薄薄的带着墨臭的《园丁集》没扒住桌沿,掉了下来。
“不要杀小林......”
他这样苍白地恳求。
梁丘伏注视了两秒他才吹干又被蹭得乱糟糟的发尾,抬腿绕过去,捡起书籍拍了拍,又放回孙陵白膝头。
孙陵白白着脸看他。
听到他回答——温柔又残忍的语气。
——“孙陵白,我并不打算在会议上讨论这种毫无疑问的事情。”
孙陵白呆住了。
他开始怨恨——更加怨恨自己。
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小林,执意把任择扯进来陪葬......
他就是个蠢货,除了亲眼见证小林的死亡,他还能得到什么?
他的身躯忽然停止颤抖,目光僵直得可怕。
他就这样看着梁丘伏的眼睛,像只骤然一空的瓮。
“那你就把我也杀了吧。”
孙陵白心灰意冷,他想救小林、救自己,想和自由党一起解放人类,但有他在,但因为他的偏执、无能和愚蠢,一切都似乎只会更坏。
这一刻被小林命运打击的孙陵白,忘记了冒死传出的自由塔信息,忽视了过去参与的实验、会议与运动、自我的超我......他太急于为自己的悲痛找到出口,才糟糕地转向了对自我的贬低与伤害。
他甚至噙起一抹虚虚的笑,握住那只几乎几乎长在他身上的监测手环——
“有这个,应该很容易弄死我吧?只要轻轻一按......像你们对所有自由人那样,我就也能被炸死。”
梁丘伏没动,只凝视着他的面庞。
这道目光成为讥讽的化身,仿佛在说:看啊,你连死亡也激不起任何波浪,你一文不值。
孙陵白咬了咬牙,突然用力去扣那只手环,他的指甲红白一片,手腕也留了印子,两只手痛苦地颤抖和搅缠在一起,最后又冲到书桌边拿水果刀,对准了手腕。
梁丘伏从身后拉住他的手,两人僵持着。
“我替你拿掉。”孙陵白听到他说。
“放下刀。”
刀铛啷落地时,梁丘伏已经完全抱住了他。
虽然是个近乎挟持的姿势。
“好了,没事了,别动了。”他低声说。
孙陵白狠狠踩了他一脚,又一肘捣在他腹部,叫他吃痛松开了手。
眼泪被憋回去,孙陵白瞪着他:“你算什么东西?还来安慰我?”
“装什么啊梁丘伏,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梁丘伏并不回他——无论是言语还是神情。
他在自己和孙配套的手环上点了点,孙陵白的手腕立即感到一记震颤,这令他难以置信地中断了锋利的话语。
他伸手尝试掰了掰监测环,那禁锢了他三个月的鬼东西,就这么掉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把手环搁到书桌上,自己逃避似的进了卫浴间,直到梁丘伏离开才出来。
在卫浴间里,他收到了来自长云区的讯息。说自由塔的信息已散布出去,只是受到执行局镇压;一大批自由党、平等派和自发的群众游行反抗,但在激进分子公然在执行局前放火后,执行局开始**和大面积抓人。
这个“激进分子”,也算个老熟人了——他是在基因病毒杀人案风波中,多次组织要求当局公开族谱秘密的游行的青年,缪繁。
缪繁的家世很令人意外。他儿子是监察局的二把手,动用了点手段把他捞了出来,不曾想一个没拴住,他又给自己造进去了。
据说,缪繁的儿子逼问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闹事?”他愤怒答:“只有少数人过得好,还有一些是自以为过得好的被蒙蔽的倒霉蛋。新世界还缺少一场启蒙,让人们从钻研互相压迫的谬误中挣脱出来,转向一同对抗不合理的东西!”
又有传闻,缪繁在放火烧执行局前,跟随他的人不解:“为什么是你去?你儿子在监察局,你身份敏感......”他没有犹豫地回答:“我的理由和你阻挡我的理由一样——只有我去,这个握着火把的人才可能活下来。”
作家也在来讯中称他为“必须发展的无畏的坚定的战士”。
可惜,在他的儿子第二次把他捞回来后,他被强行关入了精神病院。
孙陵白蜷在洗手台边,咀嚼着这几行讯息,抬头喘息时感到心里又有了生气。
他往下看,是作家简单告知的下一步策略——用小林等有着正常族谱的人被自由党抓走的信息混淆视听、制造恐慌,将波及主体扩大蔓延到每个人身上。
最后作家在安抚他的情绪,说了解了他们三人的处境,都有回旋的余地——
“长云区山顶的珍珠梅开了,等你们回来同去。”
孙陵白扶着洗手台起身,他捂了会脸,肩膀耸起,片刻后做了个深呼吸,关掉了哗哗的水龙头。
梁丘伏的房间很大,进门依次是会客厅、茶水间、卫浴、卧室与总不拉门的书房隔间,然而这里也很空,除了必须的家具,再无更多可探索的东西。
孙陵白曾尝试从梁丘伏搬来的衣服与文件中找到可用的信息,但梁的保密工作做得妥当,孙一无所获,甚至在被徐殷撞见翻找行径后,还被当成了变态。
孙陵白木着脸百口莫辩。
外面的蒋横舟屡屡挑刺,甚至凭空造出个目击者,称闯入研究室泄漏自由塔信息的内奸,就被藏在梁丘伏房间里。他不惜与梁撕破脸面皮,也不想让他这遭官复原职复得顺畅。
梁丘伏则只当他跳梁小丑,向执行局报告了蒋在任时的一堆烂摊子,不仅让他失去上级信任,拿不到自己的搜查令,还叫他面临停职的风险。
有一次,蒋横舟再次收到了孙陵白躲在梁被窝中的情报,破罐子破摔地破门而入,却被脚下的肥皂滑得打出溜。
这位自诩英武不凡的执行官一个大马趴摔在下属跟前,赤目黑脸地爬起,膝盖还没站直呢却被冰凉坚硬的枪管抵住了脑袋。
那个身着浴袍、睡眼惺忪的青年,好声好气地问他:“要不要玩儿个游戏?我们用‘自’开头找成语,你找的比我多,我就只开一枪,比我少——少几个我就开几枪......”
蒋横舟气歪了鼻子,怒声骂了声“去你崽的”就被一枪打中了耳朵。
他惨叫一声,吓住了下属的动作。
孙陵白把枪管在他额上扭了扭,不管他难看可怕的面色与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微笑着说——
“蒋长官接不上来,那就我来咯?”
“嗯......第一个自取其辱,第二个自投罗网......”
走廊隔门被踹开,带队巡逻回来的最高管理者开枪打中了蒋横舟的大腿,与此同时,孙陵白在惨叫中说:“第三个,自作自受。”
梁丘伏的人立刻围上来,缴了蒋的人的枪。
他不理会蒋质问他孙陵白为什么在这的怒火,转而问刚才踌躇不前的下属:“不保护孙医生,你们干什么吃的?”
冲到一半发现对面老大变成人质的下属:“......”
徐殷说:“孙医生有点太猛了,我们没来得及上......”
梁丘伏说:“以后我不在,必须有人守在房门口,门再被踹爆,就让没守住的人做门。”
下属点头应是。
蒋横舟还在叫骂,说明明是梁的人在各层闹事,还让自己背黑锅,他要把这份铁证上报局里,让梁吃不了兜着走。
梁丘伏淡淡道:“孙医生是我的私人医生,我打了申请、我批了,符合程序,有什么问题吗?你说他闹事——有证据吗?”
蒋横舟想到那些被删的监控,更是大怒:“梁丘伏!你不要脸!”
“你仗着职位胡说八道!哪里有和你睡一个被窝的私人医生?”
梁丘伏挥手叫人把他押住,但蒋的属下还在抵抗,有藏着枪的不慎走火了,子弹在墙上烧出个黑洞,接着场面一片混乱。
梁丘伏在墙角捂住孙陵白的耳朵,高声说:“接今早族谱局高层命令,撤销蒋横舟一切职务,其所涉失职人员一并押送沃里顿候审。”
这道命令像一盆冷水,浇灭蒋横舟与其下属最后一点抵抗的气力。
蒋横舟被反剪手臂押过他们时,切齿痛恨地威胁道——
“梁,三年前我能做到的,绝不会只做一次!”
梁丘伏正蹙眉盯着孙陵白小臂上的擦伤,眼神都没给地半个。
只有孙陵白给面子地冲他比了个中指,口型是“蠢货”。
叫蒋横舟气了个栽倒。
他孤注一掷,想洗清罪责又想祸水东引,没想到一开场布局的核心就挑了个和梁丘伏关系匪浅的刺头,叫他狠狠栽了一跤。
梁丘伏仍握着孙的手腕,他突然说:“对不起。”
声音很轻,却叫孙陵白反应很大地抬起了头。
“对不起什么?”
孙陵白抽回手,困惑地问他:“梁长官,你好像忘了,我已经不属于无辜的群众了。”
蒋横舟的叫骂已经听不见,走廊里又空荡荡的,他们站在彼此对面,目光相抵,又被其中的情绪弹开很远。
梁丘伏率先转身离开:“我还有会,你先回去吧。”
孙陵白愣了下,用力甩上了门——说得跟自己乐意等他似的。
徐殷在外面怕触霉头似的小声说:“孙医生,不是这间,这间门坏了要修,您跟我换一间——”
“......”烦死了。
和梁丘伏有关的人都烦死了。
[1][2]:出自泰戈尔的《园丁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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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门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