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想:真可恨。同样处在这片空间里,有人在痛苦、惴惴、祈求中煎熬,而用最有力的手缔造这一切的人,却安宁无虞地生活着。
他对一切痛苦视而不见吗?对每隔三日一次的抛尸、对每日都在上演的毫无人性的实验与“新生仪式”的折磨毫无触动吗?
因为是他信仰的、卖命的东西的产物,所以毫无质疑与思考吗?所以能容忍这样病态的体系、病态的世界存在吗?
究竟是什么让他变得铁石心肠......
当思考中心的人转过来,和他视线交汇,孙陵白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他太久。
他应该展露笑容,消除这人的疑心,但他做不到。
孙陵白想到了很自然的话题——可以问他“晴晴呢”,这必然会卸下他的防备与审视的目光。
可他不想。
这次是梁丘伏先问他:“怎么了?”
孙陵白说:“我想抽烟。”
一种痛苦能覆盖另一种,简单的能代替复杂的,具体的能代替抽象的。
但梁丘伏说:“不行。”
“自由塔内禁烟。”
“我看到有管理者在维修区靠着走廊抽烟。”
梁丘伏不假思索地回:“那明天我去抽他们。”
“......”
壁灯关掉了,床的另一头微微下沉,世界陷入漆黑。
孙陵白忽然问——又或者已经筹谋很久了:“你觉得,自由人是残缺的吗?”
他目光所望的人背对着他,权当他在说梦话,并不理他。
孙陵白抬膝去踹他的腰窝——
“嘿,你给我转过来。我怕你对着我放屁,梁丘伏。”
他转了过来,侧影成为一座险峻的山峦。
他的声音困倦而沙哑:“你觉得我很好说话吗?”
“不好。”孙陵白老实答他。
“我只是胆大,管你好不好说话。”
“......我不想回答概念性的问题。我是执行决策的刀,不是创世主。”
孙陵白紧了紧牙:“你不是创世主也考过试吧,难道答题时也只会傻兮兮地照抄问题、没有一丁点基本的思考能力吗?”
“你是智障吗梁丘伏。”
联邦最优秀的执行官·不会思考的智障·执行官默了默,叹了口气:“你似乎破罐子破摔了,孙医生。”
他也意识到,如果自己拒绝回答,将永远不能安静地度过睡眠时光。
于是睁开了他荧荧的眼睛——它们像一对会思考的猫眼石。
“是。”
他重复他的回答:“我认为自由人是残缺的。因为残缺是和社会主流认知的‘完整’作比较。族谱毋庸置疑是人的一部分。
孙陵白伸手点在他耳郭上,很快被他躲开了,也并不在意。
“那如果主流都失去了一只耳朵呢?”
——“如果只有一只耳的人成为大多数,你会认为两只耳的人是病态的吗?”
梁正伏眨着眼:“我不会,因为这在我二十八年人生建立的认知体系里,是不合常理的,我当然认为一只耳的是得了怪病。”
“但对于生下来就在以‘一只耳’为主导的世界中的人,他们会如你说的那样想。”
房间里有片刻的沉默,空气都成为胶状的物质,压迫着人的胸腔与喘息。
“我想,你搞混了一件事。”孙陵白眼睛发亮地盯看他,这点聚拢的光,让他看起来像黑暗中的权威。
——“‘主流’和‘主导’,是一个东西吗?”
梁丘伏沉默,他已经猜到孙陵的要说什么。
“人类的认知标准,在权力手里,不在......‘自然’手里。”
孙陵白略皱起眉:“不,不叫‘自然’,但这个讨论中无所谓它叫什么。重要的是认知标准不等同真理,你明白吗?”
梁丘伏没有点头或摇头,他只是说:“但你不活在‘真理’里。”
话又被孙陵白打断了:“但人本该活在真理里,否则权利永远不能得到保障。”
权利就是自由。
梁丘伏说:“你想让族谱消失?”
孙陵白顿了一下,用混着哼笑的玩笑语调接:“对,想让你失业。”
当梁正伏以为他预备入睡时,他又开口——
“还不到族谱,我没有想跨那么大......”
“先到这里、到自由人、自由塔——我们不争‘残缺’的问题,我们讨论‘残缺’是否就有罪。”
梁丘优明自了他将要说的,捏着他的被边往上一提,掩住他的下半张脸:“睡觉,好吗,孙陵白?”
“你很害怕和我聊这些?”
“你是反叛者吗,”梁丘伏冷不丁问,但旋即孙陵白发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即便不是,你也是和他们同等危险的存在。”
孙陵自盯着他冷笑一声:“好吧,真理是危险的。”
——对于谬误而言。
睡到一半,也许天又已泛了鱼胜白。
梁丘伏被同床人起年的动作惊醒,看着他从书桌走向衣帽架——那里挂着梁丘伏的衣服。
他也许以为,枪也在那儿?
然而当把手探到凸起的枕下,倍受怀疑的人只是拉开梁丘伏大衣的口袋,往里塞了什么东西。
梁丘伏等到天亮,翻身起来一看——
发现是张手掌大的小纸片。
字实在潇洒无礼,卡在他认与认不出的边界。
上面写着:“猫没主人无罪,人没胳膊无罪,残缺是特性,残缺无罪。无罪不该被剥夺权力。自由塔本就不该存在。”
梁飞伏在熹微的晨光里愣了好一会儿。
想:这是“传教”到自己头上了?每天做的净是能让自己枪毙他的极端事儿......
纸片翻过来,竟然还有——
“只有一种残缺有罪。那就是果园里不结果的果树。”
“可是梁长官,人是果树吗?生命是一场圈养吗?”
捏着纸片的人幻听了海鸥的鸣叫,但他清楚这里是与外界完全隔绝、隔绝一切也包过括声音的自由塔。
于是他头也没转地披衣出去了。
海鸥还在沉睡。
......
徐殷站在门外,预备来汇报林相生的事的时候,房间里的梁丘伏正在给孙陵白吹头发。
“我是医生——”孙陵白拖声拖调地说,“我知道会怎么样,会得头风会长虱子......但你能不能别管这种明知后果还坚定做出的选择?”
说话时,他瘫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站在沙发背后的梁丘伏,沐浴后的眼睛格外黑格外亮,面孔也更加白,看谁都无辜得像白雪看后妈。
就在他像史莱姆一样滑下沙发时,忽然被人挟住了胳膊、捞了回来。随即那双有力的手又来到他颈后,在孙陵白惊愕的目光中托着他脑袋给他吹头。
梁丘伏抿唇盯着这个总拥护歪理也总振振有词的家伙,在心里冲他说:“你就是懒。”
懒鬼洗头很不小心,后颈纱布的外层已吸饱了水,要是更换不及,伤口又要恶化。
而梁丘伏指间乌黑柔软的头发,与它的主人截然不同——很乖,不会骂人也不会咬人,就像一朵湿漉漉蔫哒哒的蒲公英。
梁丘伏并不清楚自己表情如何,但“蒲公英”才和他目光接壤,就飞快转开了眼。
也许是糟糕的。
但一切都只会发生在自由塔A001号房间中,这里之于外界,犹如一个真空密闭的梦之于现实。
敲门声在电吹风的轰鸣声以外响起。
蒲公英和困住蒲公英的人都乍然初醒。
孙陵白抽回了头,干巴巴地说:“干了。”
梁丘伏关掉风档,徐殷走了进来。
“长官,先前乔装闯入六层研究所的罪犯仍查无下落,奇怪的是,蒋横舟那里找得很积极——在换届的关键时期,他竟然没有同往常一样压下消息......”
梁丘伏把茶几上的《园丁集》塞到“罪犯”手里,走去窗边把窗帘揭开了。
徐殷的报告中断了,等着梁丘伏的意见。
而梁仿佛觉得这份请示很多余,皱了皱眉抛出句:“那就让他们找。”
徐殷继续说:“还有失踪的C337,林相生,我们一直找不到她。在搜捕过程中,我们发现她曾在过去两个月里,秘密煽动自由人二十余次,就连十天前在D层发生的火灾,也与她难逃干系......”
他顿了顿:“因此,多位管理者联合向您申请,引爆C337身体中的控制器——”
沙发上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忽然扑腾一下坐直了,侧过头阴狠地盯着他。
目光像狼威胁入侵者。
徐殷有些委屈地示意自己老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也支持。这既可以杀鸡儆猴,又能消灭塔内的危险因素。”
梁丘伏仍面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海,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徐殷等了一会,才听到他说:“一小时后,找他们开会。”
“好的。”徐殷走的时候绕过沙发,纠结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冲老师不太友好的爱人说了声“再见”。
他对孙陵白有些印象,记得上半年老师误判了他的危险指数......没想到,这俩还能化干戈为床套。
等门又响了声,徐殷出去了,梁丘伏转过身来,孙陵白这才发现他指间玩着一只通讯器——于前的样式。
孙陵白自己的还在,小林暂时安全,那就只能是他的假男友任择的。
从梁丘伏平静的面孔上,全然看不出他有没有勘破通讯器背后的秘密、任择的身份。
孙陵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当梁丘伏路过自己时,他在发抖。
梁丘伏仿佛有意向他施压,停在他身后,影子一点点没过他。
“在看哪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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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