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客人,马踏西四十多年来——加上我儿子的三十年,七十年来从没有这样东西存在过。”
“可是你们的老板说,你们知道那样东西,会帮助我们。”
兄弟俩立刻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们会尽力查找的。”
“也许过几天,它就会彻底远离马踏西了......”孙陵白喃喃。
阿藤警觉:“‘远离’是什么意思?那座塔会动?”
任择说:“塔只是个名字,它是艘船,就是联邦关押着自由人的海上监狱......”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停住了,寻求助力般看向孙陵白:“你说,02号不会骗我们吧?”
或者,他自己的认知就是错的。
那就彻底完蛋了。
孙陵白没有点头或摇头,他在心底的不安泄出来前,听到了阿湾恍然大悟的声音——
“你们要找的是另一座‘普杀’?”
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阿湾麦色的脸上透出腼腆和紧张。
他小心地说着自己的猜测:“这里没有别的会动的东西了,我们知道的也很有限。如果你们要找的不是塔,那那座‘普杀’是符合的。它的确有些像船,我们也见过人从上面下来,只是,这里老一辈的人认为那是只不可触犯的神龟——”
“它黑色的坚硬的外壳布满毒液,但仁慈的双眼时刻巡视着这片海域,会给每个尊敬它的人以福报。至于从上面下来的人......也有人说是幽魂,是曾忤逆了它的人被罚回这片土地赎罪。”
“每到夕阳西下,它就会发出海妖般缥缈的祝祷,这是确实存在的......总之,那是很危险神圣的东西,如果你们想冒险,不要告诉马踏西的任何人。因为他们会先任何力量一步,把你们捆起来架在草堆上,等待下一场骤雨来临,剥脱有罪之徒的皮肉,暴露洁白的骨骼重获新生......”
任择听愣了:“你们不是没有信仰吗?”
阿湾轻轻揽住弟弟的肩膀,说:“这不是信仰,是规则。”
“它每六个月会经过一次马踏西,在这里缓慢拖曳三天。你们来得不巧,它在十天前——8月15日,离开了这里。”
“我们可以沿岸去找它,不是么?”
阿湾轻轻摇头重重叹气:“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外乡人都在想什么。”
他们住进来的第二天,隔壁栋的住户有探出头来观望他们——那是一颗毛茸茸的结实饱满的小脑袋,属于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女孩。
他们借助翻译器聊了两句,拒绝了和小女孩一起去制作星月礼器——其实是玩泥巴的邀请。
女孩的儿女也很快探出头来,瞪着警惕的眼睛,慷慨的眼白在夕阳下闪耀。
孙陵白和任择已租到了船,只说是观光的,还雇了一个只会摇船的呆子——据说他是接近过一座“普杀”疯掉的。这一说法被马踏西所有的儿女采用,用于吓唬自己的父母。真相早已被撇弃。
呆子是个神情淡漠的青年,即便是掀一掀眼皮,也会被认为是极端惊怒。他坐在船头的舵那儿,并不望着他们,只瞧着自己的倒影被揿开,就和融于这艘船的一个零件一样,缓缓开始了运作。
“小方?”任择喊他,用从居民那问到的名字。
呆子就侧过头,眼波嵌在波纹间。
“你真的去过普杀吗?”
“去过。”
“你踏上去了吗?”
“上去了。”
“然后呢?”
他不肯说了。
鼓起的螳螂臂是干瘦身体唯一的支柱。
像是用全副心神气血供养着藏在那里的秘密。
孙陵白举着翻译器,问他:“你去的是哪座普杀?”
“有太阳的那座。”因为他们是还没听过他“疯言疯语”“陈词滥调”的陌生人,所以小方还有些耐心。
“上面有什么?如果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你活着回来了?”
孙陵白问得太多,小方当然又不肯说了,加钱也没用。
任择说:“要是莱芬在这,势必要撬动他的嘴,证明钱是万能的。”
孙陵白笑了笑:“也许吧,可钱注定买不来贫穷。”
任择搓了搓汗湿的臂膀,不防蹭到了被酸雨蚀破的鲜红皮肉,龇牙咧嘴地嘶了声,仍顽强地说出那句:“好冷。”
因为是观光,小方一开始划得很慢,后来在两人的反复催促下,干脆叫汽艇翘起,腥腻的水冲进艇内,环绕他们的脚踝甚至膝盖,又在停下来时飞溅回流,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触肤有窜电的刺痛。
这里的海域碧蓝,但阴险叵测——它叫人以为看穿了十几米深,却又忽然指使鲨鱼撞碎那层假深的蓝翡翠,逼近水面,悚人一跳。
到了夜里,整片海才成了表里如一的黑。
他们把船栓在岸边,上岸找了无人的渔棚睡觉。
半夜孙陵白突然惊醒,看到门开着——就在漆黑的棚体通往的那个昏幽的半圆中,有人背坐在那里,低低念着叽里咕噜的话,举止也不呆了,端肃得很。像在祭祀。
真是服了这个鬼地方。
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信仰,做的事、受的限却比信仰圣地的人还要多。
他推开被子,蹑然走过去,等影子爬上咕咕叨叨的人的颈后耳边,猝然吐出句——
“恰咧呜迂呦......呦林。”
这是他在第一次被催眠时,从有着巨大红日的岛屿——他的童年故乡处听到的话。
——为什么,毒蛇也踟蹰不前。
耳边的嗡嗡祷语中断了。
被打断的人侧脸看向他,眼里嵌着月亮化作的镰刀。那是一道很冷肃的审视。
“你说,什么?”
孙陵白没有拿翻译器,听不懂呆子的话。等他要反身回去拿时,小方又拽住了他——
“咧哒。”
走。
这次不用翻译器,只看他的眼睛,孙陵白也知道他的意思。
任择还在睡,小方却不给孙陵白叫醒他的机会,拽着孙就在赭红的沙滩上狂奔。
小方率先丢掉了一只鞋,然后是另一只,因为他的鞋是便于散热的草编鞋,鞋口做的很浅。他是呆子,也并不在意在坚利的石子上狂奔,但孙陵白看到迁延出的两线暗湿,拉了拉他,比划着要帮他回去找鞋,或是走得慢一点。
但小方全然不理,只又对他说了一句“咒语”。
从停顿上揣测,那成句的习惯与“毒蛇踯躅不前”全然不同;并且音色也很陌生,孙陵白敢打包票那不是他幼时的语言体系。但就是不知道,小方为什么这样激动。
他愣是将孙陵白生拖硬拽,到了这截沙堤的终点。
那里长着黑色的丛草,像刀刃一样扎人。
小方解开皮带,孙陵白立刻震惊地看他,还有退却之色。
幸好他不是真的要带孙陵白参观自己小便,他手指一挑,将缠在腰带内侧的短刀翻出,熟稔地解下,去刨那处黑草下的土地。
孙陵白朝后退了两步,捡起一块锋利的扁石,打算一旦看到这人露出不友好的意思,就先下手为强——但是,无论什么情况下,破石头都很难打过刀,说自己比它还强吧......
当下就是晚了,他就该在一开始把任择喊醒,两个人怎么也可靠许多。
就这么担惊受怕且盯且退,终于等到小方停止动作,捧着黑乎乎的一团转过身来。
而此时,想要拔腿就跑的孙陵白已经离他十几步远,对上他明显错愕和委屈的神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小方弯腰去解刚绑上的刀,却发现缠死了,见孙陵白都快跑没影了,没辙了啊啊大叫起来,引得孙陵白回头看自己把裤子抛出去的“壮举”。
两条芦苇插在短裤筒里,清清白白地打着颤。
孙陵白:“......”
无论如何,应激了要逃跑的家伙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去看他手上的东西。
海潮与天云交叠投下的阴影中,人要很使劲眯眼才看得清东西。
“一只虫子......的尸体?”孙陵白迟疑地问。
纵然小方再特殊以对,那也只是一条裹在草叶中的绛红的圆头长虫。
小方皱了皱眉,指了指裤子,孙陵白迟疑着帮他拿过来,在小方伸手时绷紧了肩臂。
然而,那柄一直吸引着孙陵白目光的刀,被小方亲手摁到了他手里。
小方对他的惊异熟视无睹,转而去掏裤袋里的翻译器。
开机了,里面终于转出今夜的第一句人话——
“它是‘污染’。”
......也不是那么像人话。
“什么意思?它是什么污染了什么的,它是普杀的东西吗?”
小方点了点头:“外面的、我们的......污染了幸存的。”
孙陵白指了指长虫:“你是说,有人把它从‘旧世界的虫’变成了‘新世界’的虫?”
“你是怎么知道一条虫的族谱的?”
“而且,当前的世界从来没有逆序的动物,如果有的话......岂不会有很多物种灭绝?”
小方制止了他过分恐怖的猜想:“不是虫逆序,它是病毒,我和它一样,是载体。”
“你是医生,是普杀的人,带回去研究,回来救。”
孙陵白头都大了,接过那条虫子,除了捧在手上完全不敢放在别的地方——他们在海上得有几天不能洗澡......这味儿还有点大。
他苦大仇深地盯着虫子和小方,良久回神续上了思路,又问:“是谁植入的病毒?”
“我不知道。也许那是自然感染的,甚至可能不是病毒......”
孙陵白想了想:“你想说,基因变异?”
他不确定马踏西的语言体系里有没有对应的术语,但小方的否认让这无关紧要——
“不,是‘观念’,简直是像观念一样可怕的东西。”
孙陵白目光一顿,随后又挪开了。
他当然不会盲信“意识外显”的空话,仍往人类已知的科学上想。
“谢谢,我会带回去研究的。”
“所以,当时你离开,也并不是他们说的被驱逐和吓退,而是为了不成为污染的罪魁祸首?”
小方点头:“是的,谁也不想离开那个美好的地方。”
即便自己与他们不同,即便个体还身处痛苦之中,周围的宁静与美好也足以抚慰心灵。
小方垂下与暗潮同色的眼睛:“我听过你说的这句话,我知道你是‘主岛’的孩子。这几年不离开马踏西,我就是为了等你。”
孙陵白问:“‘主岛’是哪里?”
小方猛地抬眼,眼神里有后悔和担忧:“你会说它的语言,怎么会不知道它在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