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拜身还是出现在她跟前了。
矫正科里,她接过沈拜身的挂号条,板着面孔喊他“21号”。
带他进治疗室等医生。
她要转身出去,却被扯住了袖口。
她也不挣,转过来审视着他心虚的面容。
“我不是21号......”
他有眼色地咽下了胡搅蛮缠的后半句话,忽然接了句:“对不起。”
林越江说:“你换个人骗不行吗,你知道实习生有多难吗,倒贴钱上班,被你一折腾可能还过不了这个期。”
“其他的都没有骗你。那天真的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乐。”
“......”这句条件反射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林越江更是想给他和自己都来一巴掌。
沈拜身说:“我知道的,他们都把我当一个故障的物品,只有你听进去了我的话,把我当成人。而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同情......你一定恨死我了。”
林越江想说“你想多了”,又想说“你知道就好”,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给同性恋男性患者注射雌激素的带教老师身边。
病人被绑着、躺着,眼泪从眼角滑入鬓发,沾湿耳廓。
她拆了包棉球,伸手给他擦眼泪。
带教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
故事听到这里,晖宜乡的月亮已经高挂。
任择和孙陵白瘫坐在草坪上。
苍老的沈拜身开始咳嗽。
“他说了有......两个钟头了吧,小林还没出现?”
孙陵白按亮手机,显示23:01,一条新消息来自梁丘伏——
“这周不在本区,有事找徐殷。[推荐联系人:求过上岗考核T_T]”
孙陵白滑了个“好冷漠”的比格表情过去,表示知道了。
抬头对上任择诧异的目光,才点头接道:“如果作家在这儿,也许会兴致盎然地哄他说下去。”
沈拜身听见了,也知道自己犯了唠叨的恶习。他轻轻阖一阖眼,刮去挤出的泪液:“我会说得快一些。”
“人老了,就是忍不住把吃过的苦都摊开来防蛀似的晾,白天晒晚上晒,只要有人投来目光,就不放过呵......”
*
林越江不是不知道,她对沈拜身的过度关注,就注定着自己会搅到这个一直旁观的故事里去。
开始是给治疗完的沈拜身擦眼泪,后来冷着脸抱他的脑袋,求他快点停下抽泣,好松手放自己去忙其他的。
再后来,是沈拜身为躲开脑叶白质切断术,妥协去见谱定配偶时,林越江比他还要愤怒。
她清楚他整个抗争的过程,也知道他的无奈。
于是替他感到可惜。
沈拜身问:“只是可惜吗?”
她沉默地回避目光,直到听到“如果这次我要逃,你会主动放我走吗?”时,才停止眨眼,看向他。
“不是我管床了。”
沈拜身笑了笑,问她:“那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她说:“绝无可能。”
半个月后,两人出现在一间发展违规生育技术的地下公司......
*
任择挠了挠脖子,插话:“后来你们日久生情,走到了一起?那小林呢,林相生在哪?”
沈拜身说:“你说的太快了,跳过了好多......”
孙陵白直截了当地问:“小林是你和林越江违规生育的,对吗?”
沈拜身身体往后缩了缩,说是。
“那她正常的族谱是怎么回事?”
沈拜身摇了摇头:“暗地里技术的发展,远比阳光下展露的快得多。”
孙陵白放弃啃这块硬骨头,转而把在他叙事时抛出十几次的问题再丢出来:“三个月前,5月19日,小林为什么来找你?又为什么离开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沈拜身想转过身。
孙陵白走过去,单手扳着他的肩膀转回来:“你知道一个地方,在晖宜乡的西南方向,30公里外,叫‘西园’么?”
他的瞳孔骤缩,孙陵白在紧张的对峙中满意地微笑,牙齿反着冷森森的光:“你果然知道。”
沈拜身打了个搁楞:“我、我生了重病,借了西园那里的钱买药......”
“你还不上、动了小林的主意?”
“不、不,我是想,可能是他们查到了小林,想用她来催债......”
他说完了,孙陵白仍旧盯着他。
任择又过来问了几个问题,沈拜身都鸡同鸭讲地答。
孙陵白已放弃讯问,从身下抽出垫着的塑料袋,团了起来,连同擦过手的酒精湿巾,一同丢进旁边焚烧垃圾的大坑里。
他站在车门边,喊任择:“走了。”
任择对他的果断还有些吃惊,他已经上了车。
车轮很快在路上拖出一条泥辙,他们往西园的方向去。
“任择。”孙陵白坐在副驾驶,仰面阖着眼,突然叫他。
“怎么?”
“这很奇怪。沈拜身的叙述都是林越江的视角,你会在什么情况下,用别人的视角描述场景?”
“不在场的时候。”
“不,他在场。”
“我、我不知道了。”
“想想微埃特。”
车子猛一记急刹,任择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你怀疑他在编故事?”
“你想,即便是在他粉饰过的描述里,林越江对他的感情和行为轨迹也是不合理的:沈拜身迷晕林越江,偷钥匙逃跑害她受了惩罚,林越江当然是怨恨他的,怎么会轻而易举被他软化呢?”
“并且,在拒绝和沈拜身出逃后,为什么又做出了相反的行为呢?”
任择略松了口气:“医生,这是因为你没谈过恋爱。小情侣常常心口不一,还视作情趣。”
“......我没有在开玩笑,”孙陵白在窗上划了两笔,咬字更慢,“我记得他说被林越江拒绝时的表情,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恨。”
任择愣了愣,听他继续说:“我宁肯以为,林越江自愿跟他走是假的,前面所有的怨恨都是真的。并且从未变过。”
一个病人迷恋医生,但爱而不得,又因医生的拒绝和转院恼羞成怒,而将人拐走的故事重组展现在任择面前,叫他起了一身冷汗。
车身颠簸过晖宜乡村口的土隆隆,将路牌甩在身后。
孙陵白又幽幽张了口:“最好的结果,是沈拜身精神失常,说的全是屁话。”
“不然,问题就大了。”
任择“啊”了声,万分惊恐:“还有什么问题?”
“他说小林能骗过联邦的族谱,产自地下技术。那这样万无一失的地下技术,他怎么不给自己换上,反而沦落到睡在破砖洞里?”
“为、为什么?”
孙陵白怀疑他吃惊吃傻了,不然平时挺好用的脑子,今天怎么和垃圾袋一样,只剩接收功能了?
“要不然,是技术有副作用;又或者,技术的实施是为了做实验......也可能在其他阴谋之中。”
任择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希望他的确是个疯子。我找人来看住他,不会让他跑了的。”
大片大片的阴云掠过他们,一重比一重深。孙陵白神思又飘悠了会儿,忽然听到任择惊呼——
“不对!不看住他了,我们该直接把他抓回去!”
“如果小林族谱的秘密连联邦都没发现,西园那些催债的怎么会知道?”
任择镜框的亮光,闪电般划过两人的眼睛。
——只可能是沈拜身披露!
车头急转,再经过晖宜乡路标时,车轮压出了更深的辙子。
后座的沈拜身被堵上嘴前,还念叨着钢笔帽、自由的爱果。
任择犀利地将二人的推测翻抖出来,叫沈拜身再捧不住拙劣的谎言。
但他还在狡辩,说:“是她背叛我。她让我信了追求自由者也会拥有纯真的爱,但她却不肯和我一起享受,一味地盯着自由去了。”
“我不是强迫,我是在引她入正途!如果遇不到我,他一辈子都在愚昧无知中度过......”
任择一时卡壳,愤怒地塞上了他的嘴。
“这人会诡辩......”
孙陵白敛着眼,忽然出他意料地开口:“施加信仰于他人,本就是一场专横跋扈的强卖强卖。”
任择说:“一切的党派和艺术都在传播思想,四舍五入也就是信仰。”
“是的,包括自由党。”孙陵白说。
任择往后座瞟了眼,还是说:“但自由党还是不同的,至少和后面那个不同:它先激发人的自由意识——这一步是不强求的,再对志同道合的人给予引导。”
“好吧。”孙陵白应和他,但任择并不觉得他认同了。
过了很久才等到他轻轻的下文:“好吧,社会性总是能霸凌个人的。”
每个人都能捧着自己的蜡烛活得很好,虽然孙陵白追求自由,但也并不觉得沉浸于族谱世界中的人有错,自己和自己的思想并不高他们一等。
但为什么要传播自由党思想,吹歪别人的蜡烛,换上和自己一样的呢?仅仅是为了助长自己派别的势力,在斗争中取得胜利,取得自己要的东西。
那这个过程和直接思想霸凌的区别在哪,又或者正当性在哪呢?要跳出个人层面,在社会性中。因为他们的思想对社会、对文明的大整体是有益的,自由的尝试产出更多发明创造,对自身命运的掌握规避被族谱灭亡的风险。
也就是这样了。
为了反抗自身命运的人聚到一起,却有了一个属于集体的价值。
任择并没有想这么多,粗暴地理解为小林失踪给孙陵白的打击。
望着孙陵白沉默忧思的侧脸,他开玩笑地道:“如果你再极端一点儿,微埃特的思想工作就很繁重了。”
给同性恋注射雌激素的目的是化学阉割,致其性无能,减少违规出生的婴儿数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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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