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6月1日,阴。
孙陵白回到联邦医院,同事都对他表示关心。
今天是体检日。
他们排队完成了基础体征和危险值测试。
医院体检的危险值会测得更全面,不仅有执行官会随身携带的仪器,还有记忆诱导筛查。
事实上,医生在入职前和入职后五年内,都会经历次数不等的记忆清洗,再往后,在严苛麻木的临床生涯中,很少再有人显示出危险值异常。
孙陵白上一次的记忆清洗,就在三年前。
他坐到监察员的对面,温顺地接受了诱导剂,并企图借助身体的熟稔感,回想三年前的事。
然而一片空白。它就像个深藏的真相,坐落在乳白雾气凝集成的笼子中,当孙陵白费尽心力穿过去,发现那里一片虚无。
人是记忆本身,一切残存的习惯与冲动,都是记忆的分泌物。
记忆不完整,就是人本身受到了剥削。
这个世界对人剥削的手段总是层出不穷。
孙陵白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年轻温和的女人。
她笑起来,眉眼朝两边撇去:“别紧张,你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检查是无害的。”
他也微笑:“我知道。”
“冒昧探问:你手上为什么锁着监测仪?”
她认得。而孙陵白别的同事都以为是纯粹的饰品。
孙陵白垂下目光,诚实道:“一位执行官给我的。约会礼物。”
排在他后面的同事挤眉弄眼:“是傅执行官,是不是?”
孙陵白摇了摇头。
忽然对上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是梁丘伏。”
她迟钝地啊了声,似乎不明白孙陵白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名字。
但很快,诱导剂起效了,监察员关上门,开始工作。
“最近工作压力大吗......你认为医生的职责是什么......如果病人非按时死亡,正确的处理流程是什么?”
“你最近有违规的情况吗,亲爱的,你大脑各区的活跃度不允许你说谎......哦,好的,那身边有人有反叛的嫌疑吗......你阅读了**?放轻松点,不要挣扎——好的、是的,这种道听途说是被允许的。”
十五分钟后,问题问完了,孙陵白的意识仍有些飘忽,他几乎成了个无力反抗的资料检索库。幸而在地下诊所的意志训练,让他艰难地守住了底线。
他打算在明晚去找陈科时,向他死皮赖脸讨或买一个任择说的作弊手环。不然,这样如一条鱼般被刮鳞剔骨、还要强迫自己静止不弹跳的酷刑,迟早会导向崩溃。
他看向对面填写报告的监察员的胸牌:“谢谢你,覃老师。”
“奇怪的叫法,”她微笑着摇头,把表格推给他,“你合格了,但心理压力太大了,可以去找造梦师,或者——”
她压低声音:“发展个自由爱人。”
孙陵白报以感谢,但他知道他的郁结不在自身的情感,而在世界的根源。
这话听着太中二了,然而压到身上,才知道中二来自它的庞大,庞大到看不清它的真面目,痛苦又总是无从下手。好不容易挤上一条小路,也不知道它会通到哪去,也许只是绕弯,也许能够成功,也许在见到变化前已经湮灭。
覃越风最后很轻快地说:“不要喊我‘老师’啦,我年纪比你小。我是‘解冻人’——早复现了二十年,于是被冻起来了。但等他们手忙脚乱将我解冻,发现我竟然在二十年间没有停止成长,拥有与外貌绝不匹配的心智。”
“于是他们为我注入了知识递质,刺激我的记忆突触建立,但这也阴差阳错导致我神经细胞的加速衰亡。我献祭的日子就要到了。”
孙陵白移开了门把上的手,回身:“你是说,他们为你注入递质的操作,改变了你的族谱?”
覃越风有些懊恼:“不该和你讲的......”
“但也无所谓了,”她抬起头,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和他对视,“我是个......奇怪的‘自由人’,我的族谱存在,但除却出生与死亡日期,没有任何时间节点。所以,也不算改变。”
“为什么你没有被关起来?”
覃越风耸了耸肩,及肩的发尾被顶得翘起。
孙陵白慢吞吞地说:“别动,有只虫子。”
她问:“果真?”
“果真。”孙陵白到她身后,在她的“嘶”声后捏紧了手里的头发,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另一只手,然后向她道歉。
“让下个人进来吧,我们已经超时太久了。祝你早日缓解压力,孙陵白。”
于是孙陵白走了出去,在她和煦的目光里。
孙陵白同科室的同事排在最后,孙陵白也等他到最后。检查室里收工,他们二人一起走向食堂。
同事说:“知道么?裘申没来。”
“怎么?”
“缺席啦!”
见孙陵白仍注视着他,同事才兴致勃勃讲下去:“他在监察局的抽查中,被检测到异常,进行了强刺激失忆处理——就是我们经历过的那个,但这玩意儿对他没用。”
“那他现在——”
同事哭笑两非地扭曲着面色,手作镰刀挥砍下去:“哎唷,做了脑叶白质切断术。成傻子了。”
“族谱怎么办?”
“没了呗,听说评级不够A,克隆技术不会帮他的血脉补上缺的。”
同事不安地打量他:“你怎么了......孙?脸吓得这么白,我以为你已经能像我一样镇定。”
“可能是发现......四通八达的世界上,全是死路。”他低低笑了声。
同事惊恐:“你给我看看你的报告,到底合格没有?这什么反叛前夕发言......哎唷,说真的,你小心被进行禁词检查喂,祖宗。”
孙陵白说:“吃饭。”
饭挺好,素菜没有消毒水味,荤菜没有呕吐物味。
同事埋头进去,吃了会,问:“你心情怎么不好,和你那个执行官没处成?”
孙陵白手一顿:“没。”
“我还以为你会和傅原地下恋呢。”
“不会。”孙陵白坚定道。
——“太粘人了,烦。”
而且还笨。
要是真选了他,不仅实验推进不了,自己的人身自由也大大受限,自己没事找事吗?
还不如用梁丘伏。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梁丘伏的场景——萧索的天空,重坠的鸟屎,黑洞洞的枪口。
砰的一声,常森就没了。死去了。
孙陵白嘴角地线条又拉平了。
自己该恨梁丘伏吗?是合情合理的。
但就如同“1号床的家属能恨自己吗”一样,被恨的都只是被强大的意志推搡着,做出的行为。
他不可能停止想象把子弹穿过梁丘伏的头颅,但也知道一部分对他的恨是对世界规则的。
当孙陵白从食堂走出来,竟然见到体检楼被拉了明黄的警戒带。
同事也急急问:“咋了这是?”
路人把字眼浸透在惊悚的气声里:“死人了!”
孙陵白想:医院不是每天都在死人?
但他一面觉得稀松平常,一面又忍不住把惨剧中的性命具体化。
于是他顾自钻进人群,扭身朝前去。
然后,看见被两个执行官推出的担架床。
他忽然上前两步,在执行官警告的目光凝结成箭前——
把耷拉在床外的苍白手臂,托了上去。
有人也跟上来,喊他:“孙陵白!”
他回头,发现是傅原。
自从和梁丘伏从牙科诊所出来碰到他,孙陵白就有些被捉奸的心虚。
原本是没有的,毕竟自己没有承诺过什么,也没有怎么伤害傅原。然而傅原太坦然了,轻易又几乎欢乐地接受了“兄弟”和“爱人”终成眷属的现状,反倒叫孙陵白有些亏欠傻子的心理。
“你怎么在这儿?”好久没见,傅原几乎口不择言了。
孙陵白默默低头,确定自己穿的是白大褂而不是白纱裙,而后果断地跳过这个瞎子的话题:“是谁死了?出什么事了?”
傅原深吸了口气——
“死的是个监察官,叫覃越风。”
“是谋杀。”
孙陵白错愕地睁大了眼:“凶手是谁?”
“还不知道。但已经不是第一起了,你离得近,也小心点。”
这人既含糊其辞,又在紧跟的言语中透露出他其实全然知晓,孙陵白不知道是他刻意引自己去问,还是在学他姥爷说梦话。
孙陵白问:“有什么共同点,叫这起案子和你口中的‘第一起’,被归为一宗?”
傅原叹了口气,棕色的额发在忙活中垂下一绺,犹疑地晃荡:“我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你——”
“要不,你去问梁丘伏?”
孙陵白感到自己咬肌跳了跳。
言简意赅地胡说八道:“吵架了。”
傅原眼睛一亮,又委屈道:“你们果然偷起情来了。我还以为,你和梁中,至少有一个能和我在一起......”
孙陵白淡淡回复:“你可以争取他。”
“噢不——”傅原眼里笑盈盈的,很真诚地说,“我不希望你心碎,亲爱的。”
傅原的同事在臭着脸叫他,但傅原没过去,还对孙陵白说:“我过去反而添乱,我真的全无做执行官的天分。”
一副求安慰求鸡汤的模样。
孙陵白的同事也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挤眉弄眼,意思很明显,夸他有为火烧赤壁做贡献的能力——不用铁链就能拽稳两只船。
“......”
“也许吧,”孙陵白令他心碎地回答,“但你能向我展示新闻播报的天分。”
傅原和他在楼侧边台阶上坐下。
说:“好吧。”
——人们身上可自主察看的族谱,其实是世界主族谱的投影。而有人制造病毒,扭曲了二者间关联的渠道,使得投影成像异常。
他们通过改变某人死亡时间的投影,让他的后代或者他本身,将该人送上献祭的断头台,完成谋杀。
说到这里,傅原一向晴朗地眉眼间,也结了一块阴云:“你别说出去,我想,很快要出打乱子了。对了亲爱的——看在我对你有求必应的份上,你能给我开病假条吗,我可不想被搅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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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