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江云织只觉脑仁生疼,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膝撑地,躬身掌住了头,双目紧闭。
然而却并未缓解这疼痛,眼前竟还是那片地界。
“帝君抬爱,云织资历尚轻,恐无福领受。”是她自己的声音。
随后,有片刻的寂静。
人群似是看好戏般,将目光投向一灰蓝袍仙者,仙者行止在她面前五丈,打趣般笑:“殿下要当着咱们的面拂帝君的面子,不妥吧?”
直觉所致,画面中的自己与现在的她对这张面目皆生出警惕,江云织张了张口,正要出声,不料一道远道而来的声音却将话茬抢过:“仙君言重,云儿才从荒域赶回,路途奔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罢了。”
这话音如潺潺溪流,平缓温吞。
仿佛有着千年羁绊,这一刹江云织回首,望见一道修长身影翩翩落下,谈笑间已然来到她身侧。
温和的神情不失威严,引得对她发难的灰蓝袍仙者顿时眸光一沉。
看到这人面孔,仙者目光微不可查迅速扫过周遭众仙,这才赔笑着拱了拱手,“失礼失礼。请上清仙尊莫要怪罪。”
温润男子微微一笑,举手投足气质极为清雅,风度蕴藉,“怎会,仙君同爱徒玩笑罢了。”
说罢他微微转向身侧,垂眸瞧着半他高的人,肃然道:“云儿,还不谢恩?”
持剑少女金瞳明亮,闻言才眨眨眼,好似才回神,若细看,便能捕捉到那一丝疑惑不解。只是没顿多时,她对着读旨仙侍行礼拜了拜,“末将云织,叩谢神恩。”
如此,身边人也极为满意点点头,临走也自然地指示她对众仙行过一礼。
二人离开之际,几道窃窃私语不经意入耳。
“长风仙尊也太护短了吧,这就说他徒弟一句话他就要站出来给人撑腰,平阳仙君差点下不来台。”
“你们又不是第一日知晓,往后瞧见他在场,就少与江云织说话,今日这种场合,一些客套话也就罢,平阳仙君也真是,跟那孩子较什么劲……”
持剑少女抬首望着身旁的人,稚气未褪的脸上才表现方才藏匿的懵懂,“师尊为何要让我应下这份礼?”
男人垂眸,白皙的指节在她额上轻叩,“宏伟宫殿,白送你都不要,嗯?”
少女退了步,金瞳望着他,几分倔强,“师尊知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江长风莞尔,广袖一拂,二人回到了上清宫,他于案前坐下,示意她也同坐。
“为师且问你,你可知道为何你此番归来,帝君直接命人领你去华雪山巅,而并未先行告知于你。”
少女如实道:“不知。”
江长风沏茶,“往后记住,若事发突然一反常态,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观察。今日你听仙侍道帝君拟旨将整个华雪山巅送予你,立即出言驳回,才叫平阳仙君抓到话柄。若今日为师不在,你打算与众仙君都辩论一番?”
少女垂目沉思,须臾抬起头,“弟子受教了。”她道:“是以今日之事究竟为何?师尊可知情?”
江长风沏茶动作顿了顿,难得肃色,“为师不知。明日为师会带你去拜见帝君,你才千岁,无论功劳再大,封号封地至少也需三千岁,今日你出言婉拒,也是情理之内。帝君此举,将你推至高处,难保不会惹来非议,招至祸端。至少,你需要合乎情理的缘由,足够让他人信服。”
少女道:“那昭华殿帝君会收回吗?”
他忍俊不禁,叹道:“自然不会。说到此处,云儿,往后你便有了自己的宫殿,昭华宫可比为师的上清宫大多了。等你到了三千岁,为师便准你搬过去。”
少女皱了皱眉,似乎兴致不高。
他话锋一转:“你此番下界,可有何感悟?”
少女摇摇头,又点点头,少顷道:“碰见一位游历在凡界的仙者,弟子看不透其修为,斗胆切磋一番,发现这位仙者功力非凡,前所未见。”
总之就是强,很强,非常强,强到在此人之前她都未曾见过如此强悍的对手。
“哦?前所未见……”江长风拧眉思索,“若说比帝君更强者,寥寥无几,莫非你遇到的是陆厓道君?”
“是他?”少女似顿悟,“难怪他可号令斩念。”
“修为高于己者,对他人法器操纵越简单容易,斩念虽认你做主,但毕竟未修炼至与你元神合一,他修为又比你高出许多,天人之境,不可跨越。”他道,“不过陆厓道君并非爱与人交际性子,他愿与你接触,想来是看好你的。”
少女挑眉。
江长风在棋盘落下一子,“你可知陆厓道君年岁几何?”
少女想了想,“似乎比帝君年长三轮。”
江长风道:“错了。年长五轮。”
“道君生自上古末年,若论资历,现如今上天入地,再寻不到比陆厓道君更有威望的神仙。”
“天帝陛下不及?”
“远远不及。”
少女颔首:“弟子晓得了,日后若碰见这位神君,定当行礼赔罪,之前是弟子唐突。”
见她认真了起来,江长风弯了弯唇,“倒不必。陆厓道君性子好,若下回碰见,你送些在凡界寻到的新鲜小玩意给他,道君自会欢喜,他便是最喜欢与你们年纪不大的小孩子玩乐。”
他自顾自拿起桌案旁竹卷端看,少女抿了抿唇,握着手中剑,起身作揖,“弟子去外头习剑,下次再与人切磋,定不丢师尊的脸。”
“嗯。”江长风轻应道。
长剑于半空中武动,少女灵活的身姿几乎与精窄的剑身形合一,窗棂内的仙君偶时看去,便手中掸光,对那道身影指点迷津。
“此剑名曰:斩念,世间之念皆为妄念,无所顾盼无所妒羡,方可悟念之一字。”
“此剑属水,呼风凝霜,与你体质相宜,若有缘分,日后或会为你开灵智,你须好生待它。”
“剑灵认主,永生随主生,随主死,切不可将剑赠予他人,随意弃之,忘之,毁之。”
“不可……弃之……”
她喃喃细语,迷迷糊糊念叨着,幻象终破,“不可弃之……忘之。”
“嗡——!”一道铮鸣蓦地就在耳畔响起,匍匐在地面的人僵硬地抬眸,眼前虚晃,重影归一,聚焦在悬挂眼前长剑之上。
江云织张了张口,她记得它叫——
“斩念……”
“嗡——!”斩念再一次嗡鸣,对她回应,剑身平落到雪地,一点一点挤进她身下,贴腰意图将人托起。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江云织有气无力,尽力让身子贴到剑身上,呼出的气仿佛都结冰,“那些人可是为你而来……”
风雪还在飞,江云织喉间滚动,阖上了眼,“劳驾,带我离开魔界……”
身体被剑身托起悬空那一刻,她彻底昏睡过去。
再度苏醒,已是半月之后。
视线聚焦发散,发散再收拢,一道酒香飘入鼻腔,江云织将头转向身侧。
屋内陈设简单,甚至算得上粗陋,床铺直对着门口,木门大开,通向小院。
水气混着酒香,淅淅沥沥的雨带着潮湿的秋风送进屋内,将最后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拉到眼下。
江云织撑着床铺坐起身,寻找一番,穿上鞋履,踏出门槛。
院子一隅坐着一名中年汉,体型健壮,靠在草棚下吃酒,桌上一碟小菜。
那汉子还没察觉到这边动静,江云织便在门口环视了圈,与魔界风土大不相同。
这时,那汉子回头,与她对上视线。
谁都没有说话,那汉子扫她一眼,不过是愣了片刻,就将头埋过喝酒了。
“把门关上。”
汉子语气略粗。
江云织将门轻轻拉拢,听一声语气不善道:“既然没死,你倒是说说,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江云织回身拧眉,不知此人何意。
“你不必说!”那汉子突然莫名摔了碗。
“江义妹!我何东还当你是我义妹,前提是你死了!”
“你认识我。”她语气中辨不出情绪,倒是奇了此人的反应。
何东将视线转来,这次停留得久些,看着江云织,他蓦地哂笑,略有嘲弄之色,“看来江义妹是贵人多忘事,也是,这都多少年不见了,江少侠应该早将我这犄角旮旯的粗人忘了。”
“怎么不说话?”汉子一拳砸在桌面,傲气甚是凌人,“好歹我此番也收留你多日,江少侠于理也该对我道声谢。”
“谢阁下救命之恩。”她不免思量,自己可是有何处得罪了他,莫不是从前便有何过节?到底是宿在旁人家中,她作揖,“在下想问,此间何地?”
“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剑!”汉子抓着酒壶的手一砸,木桌发出闷响。
声响正落,一道疾风划过。
面门一凉,斩念便出现在她身前,剑身还挂着一袋衣物似的行头,稍一倾身,将包袱落在人怀中,便悬在江云织身侧,面对向汉子那头。
何东冷哼一声,提着酒壶猛地一灌,辛辣的口感刺激得他眼眶发红。
江云织握住剑柄,略一沉吟。
此人唤她之名,言语并不客气,又切切实实收留她,应是故人,或许可信,只是……能信到什么程度。
“叨扰阁下多日,大恩铭记于心。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阁下可愿聆听襄帮。”
“不情之请?”何东呵呵冷笑,没有看她,亦无甚激烈反应,寻常般道:“什么不情之请?你说说看。”
江云织启唇,斟酌几番,道:“希望阁下能帮我……杀一人。”
“嗒嗒——”木桌与碗底接触,发出沉闷的一点声音,细雨渐停,何东大马金刀坐着“嗤”地声冷笑,眼中沉沉,若有深意地藐视来。
“不愧是江少侠,这种有损阴德的勾当说起来眼也不眨,还真是好意思向何某开口……”
江云织微地垂眸,“那阁下便当我只是胡言,今日随口说笑,往后当不曾听过。”
“说笑?”何东见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愤从心起。
“砰——!”酒撒了一地,他站起身,无数话语堆积在心头就要冲出,话到嘴边,却是从何说起,无从说起。
斩念瞧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立马立身挡在人身前,江云织做阻拦状,方才又听汉子低声:“莫不是江少侠早将何某忘却了,如今才这般无辜懵懂模样,倒显得何某发无名火,迁怒于你。”
江云织轻抿唇,的确记不起此人,只好如实相告,抱拳道:“在下记忆有损,于前尘往事知之甚少,如今尚在恢复,阁下见谅。”
何东望着她许久才点点头,人长叹一声,平和下来,摆摆手。
“你走吧,我这里不留你,以后也别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