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明真相的那些年,季舒并未察觉过皇室宫闱间的兄弟倪墙,骨肉相残之事。
那时先帝健在,皇后慈悲,太子恭顺,而兄长……也并未厌弃他。
宫内的靶场烈日高悬,连长在宫砖缝里的杂草也一副晒焉巴的模样。
十五岁的季宴摆好姿势,弓拉满弦,箭矢夹在指尖,他的眼紧紧的盯着靶心,姿势依然标准,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稳稳的射在靶心。
季宴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就听见一声稚嫩的惊呼:
“兄长真厉害!”
季宴比季舒长五岁,再加上因为先天不足,季舒整个人小小的,像个雪白的糯米团,季宴嘴上不说,心里也愿意让这个粉白糯米团跟着。
季舒朝季宴的方向挥舞着手臂,希望兄长能看到他。
赵让虚虚地拦着,也不敢用劲,怕伤了这位千娇万贵的小殿下,只能欲哭无泪地拦着,整张脸上写满无助。
季宴放下箭筒和大弓,交给一旁的侍从,迈步朝季舒那边走去。
见到兄长逐渐靠近,季舒更兴奋了,他挣脱开赵让的阻拦,跑向季宴。
“兄长你看,这是太傅教我画的君子兰。”靠近才发现,季舒手里紧攥着一张宣纸,向献宝一样摊给兄长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幕中的星子。
季宴接过宣纸,耐心地看,他的手掌轻抚幼弟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比丝绸还要顺滑。
“在安画的很好,”季宴弯了弯眸子,嘴角上扬,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一点也看不出未来阴鸷的模样。
季舒被夸的脸蛋微微发红,他急急地将君子兰图塞到季宴怀里,“那兄长,这个送给你。”
季宴顺势收下,他是喜爱这个幼弟的,母妃仁慈,收养了这个母亲早逝的孩子,养在膝下。
季宴性情疏冷,和母妃在一起也多是沉默,季舒的到来也为母妃多了个散发母爱的去处。
“对了,”小季舒一拍脑门,一副懊恼模样,“母妃说兄长您要么总是呆在靶场训练,要么就跟太傅学习诗文,很久没去宫中拜见了,今若兄长无事,可否去同母妃一同用膳?”
季舒眉眼灵动,眸子晶亮,像季宴在林中偶然窥见的幼雀,稚嫩又欢悦。
拒绝的话堵在咽喉,看着幼弟祈求的双眸,最终还是点点头。
季舒眉眼间涌上一股显而易见的欢悦,他挥手与季宴作别。
直到季舒的身影逐渐缩小,变成一个黑点,被重重的宫门彻底遮住,季宴牵动的嘴角撇下,变得疏离冷漠。
明明朝阳烈日,赵让偏偏感受到几分寒意。
他连忙下跪,“奴才未能照料好三皇子殿下,请殿下赎罪。”
季宴只是瞥一眼,将君子兰图交给赵让,挥手:“把这个放在我的书房,下去吧。”
赵让察觉到季宴今日心情不错,赶忙谢恩离开,他小心翼翼地将君子兰图收起,恐弄出半点褶皱。
日头慢慢朝西偏转,炽烈的阳光也逐渐失了温度,只留下金黄的光束勾勒少年的身影,阳光将影子拉的很长,映在朱红的宫墙上。
季舒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地朝内室窥探。
书房里焚着香,袅袅的青烟从貔貅香炉里飘出,清秀病弱的青年清咳几声,暂停了议事,他看向门外,眉眼间的病郁之气掩盖不住。
“咳咳,看来今日议事是不能继续了,”季昭清咳,手作拳状掩饰几分,他收回目光,看向谦和恭顺,低头敛眉的季宴,眼里含笑,“瞧把在安急的,今日二弟有约,孤就不打扰你了,回去吧。”
“还请阿兄保重身体。”季宴微微行礼,冷漠的脸庞上藏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季昭摆手,表现的毫不在意:“多谢二弟关心,只不过孤这咳疾也是老毛病了,不妨事。还是去陪陪在安吧,这小家伙都来孤这里好几次了,只想见你。”
季宴神情怔松,心尖一股暖流划过:“那臣弟先行告退。”
季昭摆手,让季宴快走,自己独自一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阅读学子们呈上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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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看右看,季舒始终看不到兄长走出来的身影,转身叹气,想到今天又白跑一趟,失落的要离开。
抬头一看,深色的常服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形,身姿挺拔如竹,黄昏的暖光照射在他身上,染红了鸦羽般的眼睫,略显青涩的面庞镀上暖融融的光,他伸出手,朝季舒呼唤:“在安,兄长在这里。”
听到呼唤的季舒,一扫脸上的失落神色,眼睛一亮,一下子扑在兄长怀里:“兄长!”
季宴一直觉得,人若是真有转世,他的幼弟一定是一只小猫,白团团的一只,喜欢撒娇打滚。
他轻轻抚摸季舒的背,安抚他:“兄长在,不是说去母妃那用膳吗?那快走吧,别让母妃等太久了。”
季舒紧紧地牵着季宴的手指,叽叽喳喳地说最近发生的趣事,而季宴也耐心的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两兄弟就这样走了一路。
天色渐暗,太阳缓缓落下,消失在地平线,渐渐地,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夜幕降下,圆月从天的另一边升起,柔和的月光洒在‘华宸宫’的匾额上。
侍候的宫女侍从提着灯笼,站在宫门两侧,低头静立,带领二人进入宫内。
刚从外面回来,二人身上裹挟着一阵寒意,宸贵妃端坐主位,怜爱地看着季舒,赶忙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嗔怪的看向季宴:“可让母妃好等。”
她招手唤来侍从:“带在安和暮川去更衣,天寒露重的,别伤着身体。”
季舒乖乖应下,拉着季宴就往偏殿走。
不过片刻,二人便换完衣服回来。
坐在桌前,季宴扫了一眼,基本上都是他爱吃的,心间流过几分暖意:“最近军部有急事,未来拜见母妃,请母妃赎罪。”
宸贵妃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嗔怪之意:“若不是我让在安去靶场拦你,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今晚来我这用膳,你还要和太子议事到什么时候?”
“朝中事务紧急,需要处理。”季宴把头埋的更低了,季舒也不敢说话,只顾得埋头苦吃。
“朝中事务紧急,也不能顾不得身体。”宸贵妃边说着,将一筷子石耳夹到季宴碗里,“我可问过赵让了,他说你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说着,宸贵妃红了眼眶,她这个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冷,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这怎能让她不难过,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
“母妃……”季舒急得不行,看向母妃又看向季宴,面露为难,只能在桌下轻轻牵住季宴的手,求助的看向季宴,可怜巴巴。
“是儿臣的错,”季宴捏了捏幼弟的手,以示安抚,“母妃要罚就罚儿臣吧,别伤心气坏了身子。”
“哼,”宸贵妃哼一声,言语间尽是不满,“在安以后就跟你学习骑射,顺便盯着你好好吃饭。”
听到这话,季舒咽下糕点,信誓旦旦地发誓:“我一定让兄长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看到季舒认真的小脸,宸贵妃破涕而笑,她伸手捏了捏季舒圆嘟嘟的小脸,夸赞:“还是在安好,别惹母妃伤心,至于暮川,没有在安省心。”
晚膳很快就结束了,推辞不过宸贵妃,季宴带着一盒精致的酪酥离开。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季宴打开食盒,指尖轻轻捻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甜蜜的味道在味蕾绽开,他抬头看向月亮,心间温热。
转眼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呈现出铅色的灰蒙,靶场内已经出现了季宴的身影。
在武器库挑了许久,看着一排曾经用过的弓箭,季宴摇头,这个太重,那个粗糙,挑了许久,才从中挑了一个勉强满意的带给季舒。
不过片刻,一脸兴奋的季舒也来到了靶场,信心满满地接过兄长递来的弓箭,发誓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弓箭手。
不得不说,季舒在射箭方面没有任何天赋,不知道第多少次矫正他的动作,累的季舒大汗漓淋。
他可怜巴巴的看向季宴,用他一贯的撒娇手段向季宴祈求:“兄长,能不能不练了,我好累啊。”
他摊开手,原本白嫩的双手磨破了皮,关节处都红了,若是母妃看过来,都得心疼的要命。
可是季宴是个铁面无私的老师,他微微一笑,吐出来的话却让季舒冰冷无比:“不可以放弃啊,在安。”
原本期待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认命地摆好动作,拉弓搭箭,用力地将箭矢射到靶上。
从太阳刚刚升起,练到烈日高悬,季宴勉强点头,放季舒离开。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季舒撇了撇嘴,让赵让把食盒拿过来。
将食盒摆到兄长面前,季舒义正言辞:“母妃交给把兄长的身体健康我了,我要好好监督兄长吃饭。”
“如果兄长不吃,”季舒犹豫地看向最喜欢的桃花酥,咽了咽口水,咬牙作大义凛然状,“那我也不吃了,和兄长一起。”
季宴无奈,只能把季舒连人带食盒领回了书房。
赵让将精致的小食拿出来,一一摆好后就退了出去。
不得不说,母妃手底下的小厨房手艺不错,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季宴好笑地将一块糕点塞进季舒嘴里:“快吃吧。这桃花酥一看就是特地为你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