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康秋天多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地面,院内怒放的菊花也被打焉了,花丝垂落,颜色也没那么鲜妍。
“殿下,京都来信,是…让您回京的诏书。”仆从递来一张素帛,低着头,不敢言语。
季舒久久未搁笔,直至浓墨滴落宣纸,留下深重的墨迹,他才怅然回神。
搁下笔,季舒伸手接过素帛,许是秋日的咸康过于寒凉,青色的衣袍挡不住寒意,没由来的,他身体颤抖,如寒蝉般瑟缩。
“卿外任四年久矣,特逢中秋夜宴,着即日返京述职。勿迟,钦此。”
寥寥数语,没有任何兄弟间关切的话语,只有君臣间咫尺天涯的沟壑。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季舒只得反复呼吸,才能咽下内心的不平静。
“兄长……陛下可安好?”他抬起头,看向侍从,带了几分迫切的希冀。
“陛下龙体盛安。”侍从的头埋的更低了。
恍惚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下达命令:“陈伯备马车,前往……京都。”
他的声音中潜藏着自己也未察觉到轻颤,在心间荡起层层涟漪。
马车摇晃,挂在车旁的风铃也发出清脆的响。
‘叮铃’‘叮铃’
听着风铃声,季舒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无忧无虑的京都,那时太子未死,父皇壮年,皇后慈悲,而兄长……也并未厌弃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稳稳地停在京都厚重的城墙前,思绪也渐渐回笼,听到马车前士兵照例的问询,他抬手拉开帘子:“本王回京述职,也要阻拦?”
他抬眸看向拦路的士兵,神色淡漠,眼眸中的凉薄像是凝结的冰。
士兵立马行礼:“参见康王殿下。”
季舒把帘子拉上,听着士兵放行的口令,才惊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出生的故土,也离开这故土四年了,恍若隔世。
京都的秋是肃穆的,暗红的砖瓦,青灰的墙,连空气中都带有特殊的庄重的压抑,像这个王朝的主人,威严不可直视。
下马车站定,季舒轻声吩咐陈伯:“把府内一切布置好,我去向陛下述职。”
陈伯拱手应是。
秋夜凉风习习,晚风裹挟着阵阵寒意,华丽庄重的大殿如它的主人般没有精致冰冷。
进入大殿,季舒先嗅到熟悉的檀香,貔貅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乌木的长案堆满奏折,身着玄衣的男子伏案批阅奏折。
领路的侍从低垂着腰,轻轻靠近男人,垂眸低语:“陛下,康王殿下到了。”
男人轻嗯一声,听到声音,季舒快速的抬眼,男人未带冕旒,泼墨般的青丝用一根素簪挽起,烛台的火光勾勒出下颌流利的线条,眉眼间是压不住的疏冷和疲倦。
季宴抬眼,正好与季舒视线相撞,那双黝黑的瞳眸中没有兄长的温和,只有为君者对臣下的威严和冷漠。
痛极,季舒瞬间移开眼,眼皮下垂,一副恭敬卑微的模样。
“臣季舒,恭请陛下圣安,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季舒跪下,身姿压的极低,青衣盖住了他嶙峋的瘦骨,他匍匐在地上,瘦弱如羔羊。
季宴没有回话,季舒只能继续跪着。
不知何时,领路的侍从早已悄声离开,殿内照明的红烛摇晃,烛泪悄无声息滴落,落在烛台上,灯花堆叠。
夜明珠幽幽的亮着,静默的殿内一君一臣,一兄一弟,一坐一跪,形成一个合理却荒唐的场景。
季宴御笔一勾,搁笔抬眸,目光掠过幼弟脆弱的脖颈,微颤的躯体,瘦弱的脊背,最后只是淡淡说了句:“起来吧。”
季舒起身,依然谦卑的弓着腰,垂着眼,不敢看他。
“咸康可好?”季宴蓦然开口,那双幽深晦暗的眼眸看向窗外,只有寂静的夜和无比的黑。
“回陛下,咸康气候温和,百姓安居乐业……甚好。”季舒垂首,被严苛礼法规训的言行让人挑不出错。
殿内又陷入沉寂,只有二人轻微的呼吸。
“咸康甚好,”季宴抬眸,看向幼弟苍白的面庞,“那朕召你回京,倒是朕的不是了?”
“并非!”季舒猛地跪下,剧烈的动作磕地他双膝生疼,只能颤着声音解释,“臣在咸康甚好是托陛下洪福,若非陛下圣明,百姓也不会安居乐业,让臣有安身之所。”
季宴目光沉沉的看着幼弟,终是站起身来,玄衣广袖,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脊线,肃立在长案一侧,像是一根挺立的翠竹。
玄色袍袖一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悬在季舒头顶:“瞧把你吓的,起来吧。”
季舒慌乱的抬头,他嗅到兄长身上熟悉的檀香混合着药香的气息,内心竟升起几分隐秘的窃喜。
他犹豫的看向悬于头顶的大手,挣扎几番,最终颤抖着将手搭了上去:“……多谢陛下。”
许是跪在地上受了些凉气,季舒的手苍白且冰冷,让季宴不由得皱眉。
“你刚回京,康王府一切并未安排妥善,今日就留宿宫中吧。”季宴淡然出声,“赵让,带康王歇息。”
悄然离开的侍从再次出现,他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斗篷,恭敬的弯腰低语:“康王殿下,请吧。”
“臣告退。”季舒把手收回来,不留痕迹的攥了攥手心,行礼告退。
退出大殿,赵让笑眯眯地递过斗篷:“殿下,深秋天寒露重,还是披上才好。”
季舒接过斗篷,嗅到熟悉的药香,疑惑不解的看向赵让:“这斗篷?”
“殿下还是披上吧,其他的,还是不多过问的好。”赵让说完就不再多言。
季舒披上斗篷,整个人似乎都包裹在药香中,透过气味,他似乎看见兄长被暖光浸染的温和眉眼。
卧在塌上,黑暗如潮水般将他裹挟,迷糊中,幼年时的记忆杂乱如暗涌的潮水,透过平静的水面,季舒似乎看见那个温和沉郁的少年,站在京都城郊的杏林。
“兄长……”季舒躺在塌上,梦魇将他裹挟,似乎在做什么可怕的梦,泪水浸湿床褥,发出微弱的呢喃。
一夜难眠。
第二日清晨,辘轳的马车早早的驶离了厚重的宫墙,季舒坐在马车内,又一次听到了风铃叮当的声响。
恍惚间,他想起四年前宫殿内奏折落地的脆响。
————
殿外风雪呜咽,寒风凛冽。
殿内炉火烧的正旺,木材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少年帝王端坐上方,手里翻阅着奏折,群臣皆俯首,眼观鼻,口观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啪嗒’一声,打破了大殿沉默的气氛。
登基的新帝坐在高处,十二旒垂落,掩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使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季舒偏偏能从压抑的气氛中,读出山雨欲来的摧折。
他跪在低处,不敢抬头。
“朕倒是不知,朕的幼弟对孤竟有如此多的不满。”高处的帝王垂着眸,细细翻阅大理寺少卿呈上的帛书,大殿内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沙沙’翻阅的声音,他细细的看,似乎想从字里行间中看出少年的真心。
当目光掠过‘道路以目’‘重用竖貂’时蓦然停住。
季宴冷笑出声,他指尖轻点,敲击在御座上发出脆响,比塞北的坚冰还要冰冷,让季舒不由打颤,似乎听到催命的丧钟。
“……臣不敢。”季舒把头埋的更低,文人的傲骨在一阵阵沉默中寸寸打断,只留下苍白的皮囊支撑他为人的最后几分尊严。
“不是不敢,而是太敢。”季宴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他走下高台,一步一步朝下,最终站在季舒面前。
那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季舒颤抖的脊背,空间似乎一瞬间压缩,偌大的宫殿,似乎只能容下二人狭小的距离。
“谢霄!按照本朝律法,当街闹事,暗讽君王,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不知孝悌,该处何刑?”季宴的声音平淡,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谢霄,也就是大理寺少卿,他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道:“启禀陛下,依照律法,当处以极刑!””
群臣哗然,用隐晦的目光扫向匍匐在阴影中的男子。
“等一下!”
风雪之中,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太后身着凤袍,眉目间尽是疲惫,身后的侍从弓着背,将明黄的圣旨举过头顶。
“先帝遗旨,幼子季舒与次子季宴乃生身兄弟,朕不忍看骨肉相残,此诏并非赦免之令,唯朕之死心耳,旁若兄弟相残,此诏书便保其性命,夺其爵位,勿伤其命。”
太后含泪看向季宴,字字泣血:“陛下!在安是你的兄弟啊!皇位冰凉,莫让宗族王室寒啊!”
而那位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仍旧盯着男子匍匐颤抖的脊背,阴郁的眼眸中,各种情绪翻涌。
最终,还是以叹息作结。
“醉酒闹事,当街暗讽君王,数罪并罚,但念及你我兄弟之情,便改封你为康王,封地咸康,减食邑三百户,即日就国,无诏不得入朝。”
季宴走向高台,缓缓落座。
“京都苦寒,康王还是在封地静养吧。”
“陛下圣明!”群臣皆如释重负,称赞季宴圣明,群臣行礼三拜,在季舒眼里像是幼年时,兄长带他看过的,乡下稻田里翻涌的麦浪,久久无法回神。
“……谢陛下圣明!”季舒干涩的唇中泄出零星的字句,他抬头,看向高处,十二旒的冕旒挡住了季宴大部分神色,那被帝王威仪重重包裹的面庞在记忆里失了色,变得陌生遥远。
季舒知道,自从夺嫡失败后,记忆中的兄长早已成为威严的帝王。
他再次重重的俯首,露出脆弱的脖颈和消瘦的脊背,像是被巨兽按压住脆弱动脉的羔羊,静静等待死亡。
达到目的的太后瘫软下去,被身旁的侍从扶住,勉强保住天家威仪。
她眼睛含泪,看向终要分离的幼子,转头看着被帝王威仪裹挟的长子,最终一滴清泪从眼角划过。
大殿再次变得空旷,辘轳的马车压过被厚雪覆盖的官道。
死里逃生的季舒面色灰白,他裹着厚重的毯子,马车内燃着檀香。
他死命的抓紧玉佩,力气之大,似要把手心割破。
“兄长……”
细微的呢喃被风雪冲散,连同他的傲骨一同折碎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