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雪拿着湿漉漉的毛巾没反应过来,陆听碗里有些他给夹的菜,筷子干净,压根没动过。
方穆青问:“小陆怎么了?”
“他说耳朵不舒服……”
周展一听边雪这么说,摆摆手接话:“陆哥可能不适应这种环境,声音太乱太多,他听起来也是乱的,头和耳朵会疼。”
边雪从来没想过这些,一时间有点怔愣:“很乱?”
“嗯,助听器不是眼镜,不是戴上就完全没问题的,效果因人而异吧。”
云磊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妹妹是语前耳聋,”周展往嘴里塞了根鸭肠,“所以我会一点手语。”
之后桌上在聊什么,边雪完全没听进去。身边空着的这个位置,实在太让人在意了。
当时他光顾着看手机上的字,没注意陆听离开时的表情。听不清和看不懂,跟听不见比起来,也不知道哪个更煎熬。
他把陆听叫来吃饭,竟然连人不舒服都没发现。
边雪再也吃不下去:“我吃饱了,去看看陆听。”
方穆青闻言擦了下嘴:“我跟你一起,阿珍姨,谢谢招待!”
两人离席,桌边众人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有人问,边雪去干什么,他和陆听啥时候这么熟了?
杨美珍一筷子打断:“别管啦,赶紧把土豆倒下锅。”
*
云层重重叠叠,像冬日的棉被,在天上摊成厚实的一片。
方穆青明明个高腿长,差点没跟上:“是这条路吗?你知道他家在哪吗?”
边雪没回头:“知道,我现在也住那。”
方穆青追上来:“这么快就同居?会不会太草率了。”
边雪脑子里装着事,完全没听见方穆青在嘀咕什么,他往里院子里看了眼:“你在这等,我进去看看。”
方穆青一把将他拉住,苦口婆心道:“就算你们是认真的,也不能这么快同居。你想想,万一吵架什么的……”
边雪抽出手乐了声:“方穆青你好认真啊,人能给我个地儿住挺好的。”
方穆青还要再说,边雪双手合十连说两声“知道了”,拉开院门就往里走。
侧屋的门半掩,边雪的影子盖过陆听手里的木椅,陆听右手一顿,抬眸扫来。
边雪扬眉问:“要不要跟我去外面再吃一顿?”
陆听避开他的视线,把头转向别处:“不用了。”
边雪没在意,绕到另一边:“耳朵不舒服?”
陆听摇了摇头,慢慢道:“没。”
边雪“哦”了一声,再之后就什么都没说。
陆听没想到边雪会来,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烟撩得眼睛泛酸,他一口没吸。
其实他挺烦多人活动的,人一多他就听不清,不知道该看谁的嘴。
出事之后,生活跟听力一样朦朦胧胧,他间断地接受外界的善意、恶意,以及复杂的特殊照顾。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外头少说话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今天不一样,边雪跟他的朋友也在。
陆听坐在那局促得不行,想都不用想,当时自己的行为有多傻多愣……
陆听把烟给摁了,刚想问边雪还在这干什么,地上的影子忽然开始移动。
一只灵巧的手正比画着什么,陆听倏地抬头,只见边雪一边做手语一边问:“你,不舒服,哪里?”
这一瞬陆听的世界像被抽了真空,听不见也没关系,边雪的手语清晰易懂。
陆听眨了下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深呼吸两口才回过神:“没有哪里,已经好了,对不起,我……”
边雪打断,紧接着问:“豌杂面你吃吗?”
陆听转头擦了把脸,将额前的头发顺到脑后。
手伸进工装裤,摸到助听器干燥盒。刚要拿出来,余光看见门外的人影,他一愣,手顿时僵在包里。
方穆青等了十分钟不见人出来,他担心出事,于是进来看看:“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定睛一看,边雪和陆听的胳膊都快靠一块儿了,方穆青挑眉,把视线移向别处,摆手往外走。
“行,我在院子里等。”
边雪收回目光,戳了下陆听的胳膊:“嗯?你要是想吃别的也行。”
“你们去吧,”陆听的眼睛一眨不眨,努力克制那股来得莫名的情绪,“客户要得急,得加班我。”
几秒后。
边雪和方穆青站在院子中央,工作室的门被陆听关上,仔细听,听见咔嗒一声落锁的响。
方穆青摸了下后脑勺,把自己伪装成木桩。
他眼睁睁看着边雪茫然地出来,又茫然地走向院中,向来不会有太大波动的白皙的脸,在沉默中变成淡红、粉红,最终红得像颗成熟的苹果。
方穆青咳了一声:“边雪,小陆他……”
“走,”边雪绷紧声线,“我带你去转转。”
这事儿闹的,路上方穆青没好意思说话,他都不知道最后该怎么收场。
“你别不好意思,”边雪跟方穆青说,“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啊,陆听不是针对你。”
方穆青哪敢多说什么。
结婚、同居,边雪在这些大事上都打马虎眼,人小两口吵个架闹个别扭,他敢瞎掺和吗?
走到溪边,出现一座观景木桥。三年未有人驻足,陈旧积灰,破败不堪。
方穆青没忍住说:“恋爱都没谈过的人结婚,结得明白吗你?”
边雪吹了口灰,背靠围栏,两手反撑在上面:“结婚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你觉得陆听这人怎么样?其实我感觉他挺能干的。”
方穆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一噎,不自在地转移话题:“那是你老公又不是我老公,你觉得行就行呗。”
边雪低头看溪水里的鱼:“慌什么?口水喷我脸上了。”
方穆青的手机响了,看见备注他犹犹豫豫,把头转到另一边接起。
边雪一看他那样,猜了个七七八八。
果然,方穆青捂着话筒,用口型问:“韩恒明,问你在不在。”
边雪摇头说不在,方穆青转述后,不知韩恒明说了什么,方穆青表情变得无奈,最后把手机贴上边雪的耳朵。
“边雪。”韩恒明喊他。
边雪没应声,韩恒明等了几秒,说:“纳米比亚的作品入选了向生国际艺术双年展,我下周去参展,你来吗?”
“恭喜,”边雪往水里扔了颗石子,水面顿时涟漪泛滥,“我就不去了。”
手机回到方穆青手中,电话没有维持多久,挂断后,方穆青的表情严肃,没有多说,也没再提韩恒明。
边雪闭了下眼,在心里叹一口气:“谢谢啊,小方哥。”
方穆青斜睨他笑说:“别叫哥,无事献殷勤……”
下午他们在镇上转了转,边雪带方穆青去吃豌杂面,走的时候打包了一份。
方穆青瞅了眼边雪手里的打包盒,突然感叹说:“有个人陪你也挺好的,来的路上我还一直担心……算了,明天有机会的话,再把小陆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我得问问他的意思,”边雪说,“你回民宿啊,跟着我干嘛?”
“送你,”方穆青说,“吃撑了,得消消食。”
“担心我就直说,”边雪拆穿他,“你和韩恒明完全是两种相反的性格。”
方穆青这次大方承认:“是吧,我也觉得,咱能一起玩这么多年也挺神奇的。”
又回到院子外,侧屋房门紧闭,看样子陆听把自己锁了一整个下午。
方穆青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进去,站在门外挠头,问边雪要去敲门还是怎么着。
“你回去休息吧,我先进去了,明天见。”
“你进哪?有正屋的钥匙吗?”
方穆青刚说完,边雪动作麻利,将打包盒搁在窗户底下,脱掉外套,挽起毛衣袖子。
边雪拍拍巴掌,往后退了几步,撑住窗沿,以一个利落漂亮的姿势翻了进去。
“我操,”方穆青瞠目结舌,没忍住骂了声,“谁大学体侧老不及格来着……”
里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声,方穆青顾不得感叹,扬声大喊:“喂……没出啥事儿吧你们!”
他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好意思靠近。
边雪的声音稳稳传来:“没事,你回去吧,别进来!”
里屋木屑飞扬,冬日的夕阳从窗户穿入。阳光洒在边雪的侧脸,照出他鼻梁的弧度。
陆听睁大眼睛,胸腔大力起伏,试图开口,却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被热意冲灌,脸、脖子,全红得不成样子。
边雪将他牢牢压在地上,发丝垂下扫过眼皮,他居高临下,视线直白,声音冷峻。
“你还有哪儿不爽?”
“不准再把自己关起来。”
边雪捏住陆听的耳朵,示意他开口。
“陆听,说话。”
陆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喉结反复滑动,几乎是靠本能开口:“你先……起来,压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