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院门时,侍女们簇拥上来与她作别,个个泪涟涟,声戚戚,依依不舍攥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贺珏面无表情,淡淡道:“既然不舍,那便都跟着我去程府吧,我同阿娘知会一声。”
侍女们止住泪,偷眼瞥向她身后神色冷峻的程陵,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低眉柔声道:“不了吧小姐,奴婢们还得替您照顾这满院子草药,待您下次回府再相会罢。”
贺珏凉幽幽望着她们,一脸哀怨。此前出嫁时已问过一遍,自愿跟着她走的便走,不愿者亦不强求,这帮臭丫头就是自己选择的留下。
众人红着脸,没好意思再挽留她。阿愿微扬下巴蔑视众人,心道果然能不离不弃陪着小姐出生入死上刀山下油锅的,仅有她一个,她这么好的婢女世间何处还能寻到啊!
阿愿兀自得意,程陵面色发黑。
程陵觉着,自己同贺珏顶多互相不对付,又并非是深仇大恨,她究竟是在这群婢女面前如何编排他,在她们心中给自己塑造出多么凶神恶煞的形象,看这些人眼神,倒像是因怕他而选择不陪嫁。
两人在前厅拜别过国公夫妇,及至府门口,贺靖才匆匆出现,他将贺珏单独叫至一旁,却支支吾吾半天不说明来意。
贺珏深吸一口气,道:“阿兄你有话但说无妨,我闲人一个,无所谓时辰,程陵可没耐心等着我。”
贺靖终于缓缓道:“雁雁,为兄想请你帮个忙。”
他目光闪烁,斟酌后开口,语调哀伤:“请你替我走一遭,去劝一劝许绒,我定是无法如她所愿了,还望她珍重自己,莫要再伤及自身。”
“你们果然还是闹到此般地步。”贺珏抚额无奈道,她大致清楚这对痴男怨女的过往是非,在这种事无法做到偏私任何一方,向来只作壁上观,从不插手二人之事。
她不知兄长为何突然请自己帮忙,猜想两人多半已是分崩离析,思量片刻应下这个请求。
马车来时贺珏只用想着如何调整情绪应对母亲,如今回时却被桩桩件件烦心事扰着不得心静。
“哒哒。”
马车外壁被扣响,程陵清亮的嗓音接着响起:“我军中还有事,就不送你回府了,还请劳烦同母亲解释一声。”
车厢内贺珏脸色难看,闷闷应了句:“知晓了,你去罢。”
程陵察觉到她声音不对,欲掀车帘去看她是何情况,纤长手指触及帷布,忽想起在她屋中那桩事,才刚在自己这里吃过瘪,她此刻最不想见的恐怕正是自己。
程陵暗笑一声,收回手,挥鞭策马扬长而去。
贺珏心绪悒悒,回府一趟不过半日,平添这许多扰心之事。
一是为兄长许绒二人,许绒是贺靖尊师许无名的独女,贺靖从前在许先生书院读书,常出入许府请教问题,不知何时起与那许绒互生情愫,两人原是说定待许绒及笄,贺靖就请父母上门提亲。
然贺靖开口向父母谈起提亲一事,国公夫妇二人极力反对,只因二人这段感情,在京中闹得可谓人尽皆知。
两人相处不过半年功夫,许绒也不知要死要活多少次,国公夫人已知晓两人之事,本是不欲过多插手儿女感情。起初闹起来一两次,他们觉得不过小儿女家吵闹,不算大事,直至闹得满城皆知。
许家世世代代的读书人,觉得许绒丢人现眼,勒令她不许出门,亦不许再与贺靖来往,许绒闹起绝世,许父许母拿她无法,押着人硬往嘴里灌粥,又绑着她动弹不能,叫她无法扣着嗓子将粥食吐出来。
就这样关着人大半个月,贺靖在府外想尽办法买通许府下人探听她的消息,听闻她的处境亦心急如焚,然许家压根不让他进门,他亦无计可施。
再次得知许绒消息,是在街上听到有人高呼栖鹤楼有女子跳楼,赶去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攘攘,人群中有人说,跳楼的似乎是许无名先生的女儿。
贺靖急急赶到那楼下,就见足有四层高的楼台上,站着孤零零一个女子,许绒一袭素衣广袖,高处的烈风将她的裙裾吹得翻飞如云,犹若魅影。
底下众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着她羸瘦的身形在风中摇晃踉跄,好似下一秒就要凌空而起,飘忽而落。
许家长辈在楼下哭喊劝阻,她置若罔闻,只低头在人群中搜寻,她的目光突然定住,幽宛对上贺靖栖惶的眼睛,忽而闭眼,一跃而下。
白色身影如孤鹤折翼,奋不顾身,直直下坠。
同她一般年纪的贺珏也站在人群中,被这惊世骇俗的场景冲击到认知,许绒跃下的同时,贺珏那道惊呼却莫名止于喉中,始终未曾逸出。
如今再次回想那幅画面,贺珏仍忍不住惊叹,疯子,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是这样一个疯子与兄长贺靖纠缠拉扯两年之久,爹娘是持重惜名之人,如何肯接纳这种人进贺家门,还是以贺家未来掌家人妻子的身份。
故而贺靖虽比程陵年长一岁,至今未成婚,他与许绒的事迹闹得沸反盈天,其他人家的女儿巴不得敬而远之。许家长辈知道无法管束许绒,干脆放手她去,不愿再管她。贺家却不能不管贺靖,他出门入户皆会令仆役紧紧跟随。
贺珏知道,这两人从未断过联系,暗地也分分合合闹过几次,但这是贺靖第一次主动告知她二人之事。
贺珏按住突突跳动的颞颥处,觉得事情些微棘手。
另一件事,是方才在她房内,从程陵口中得知,那琉璃方樽,是几年前他行军在外,绕道边城特意为姚夫人寻来的。
姚夫人平生所好,便是搜罗天下珍奇玩意、殊方异物,程家父子常出门在外,每次回来会给她带来一堆稀奇古怪玩意,这些东西她并非一应留下,不少物件偶会出现在她阿娘房中。
那琉璃樽就是她从阿娘房中耍赖蒙骗来的,若她知道是程陵的东西,决计不会碰一下。
如今她不止欠了程陵突然想起的那个碎陶俑,又被他逮到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还给损坏了,虽然摔坏那琉璃樽的大半罪责在他。
贺珏头更痛了。
夜间入睡前,头疼仍未缓解,她整日郁郁不乐,幸而程陵不会回来,虽是两人的婚房,她能独享空间也算幸事一件。
贺珏躺在榻上,阖上眼睛,脑中思绪万千,为这两桩烦心事,亦是为了别的事。
屋外传来喧闹声,思绪被扰,贺珏蹙眉向外唤人:“阿愿!”
门轴“吱呀”一声,有人踏门而入,不是阿愿,竟是程陵。
程陵进了室内,慵然望着榻上横陈成一个大字,因他的到来面色骤变的女子。
贺珏一溜烟爬起来,目光恨恨,问他:“你怎么此时过来?”
程陵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侧身让开一条路,扬声向外吩咐:“进来吧。”
四五名仆役涌入内,抬着外间的竹塌出去,又搬着一张檀木床回来,替换在竹榻原来的位置上。
众人散去,贺珏阴着脸,继而问:“你这是何意,你要睡在那儿?”
她语气不善,程陵却浑不在意,散漫解释:“今日午后,母亲得知我放你独自回府,令人到军中训斥我一顿,要我好好陪你些时日,我这是遵母亲教诲。”
为堵母亲的口,他怕是要与贺珏在这屋中同宿一段时日,那竹榻硌人,他虽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亦不想自讨苦吃,特令人更换上较为舒适的檀木床。
得知他要同自己一屋待上许久,贺珏皱起的面容更难看了几分,然他遵的是姚夫人的意思,贺珏无话辩驳,一头栽回枕上,拉起锦被闷头埋进去,不愿面对现世愁苦。
愿本亦是不情愿过来的程陵,观她那副闷气憋屈的模样,莫名被逗乐,心情也好了起来,慢条条洗漱完整,优游自若躺在自己榻上,一觉好眠到天明。
程陵从武场返回时,贺珏已起身,神情恍惚怔楞坐于塌边,见程陵来了,抬眼幽怨瞪着他,眼底两片显目青黑。
程陵面上不显异色,却觉得自己胸口在无声发笑,从前在军中,只能对阵敌军和细作,除了打胜仗,似乎再没了别的可喜之事。
如今看来,万般种种,却都不如折腾贺珏看她皱着脸生气有意趣。
程陵一连几日好心情,再不觉得母亲勒令他搬回与贺珏相处是件苦差事。
贺珏厌烦见到他,他偏偏每日下了值就往府中跑,装模作样取了本兵书同她杵在一檐之下,贺珏无法奈他何,看得烦了丢开手中东西就自行出去,留下程陵在屋中以书掩面,暗自得意。
一日晚饭间,姚夫人提及长公主的武试会,要程陵带着贺珏去凑凑热闹。
每夜见到他还不够,白日还得看着他那张脸自找难受吗?贺珏当机立断连连拒绝。
观她脸色,程陵就知她心中所想,故意道:“母亲,那都是一堆男子士兵使枪弄棒,有何值得观赏,且我近来军中繁忙,她若想去可以自己去。”
啪——
姚夫人一把将手中银筷拍在桌上,桌上几人俱吓一跳,听她发怒道:“雁雁若是什么都自己干还要你这个夫君做什么?此次不就正是你们军中要比试,你们军队士兵都去了,你这做长官的如何能不去?”
又道:“此前说军务繁忙要宿于军中,我逼着你每日归家,你不也有时间回来陪着用饭,我看你不过是找的借口,我不信你当真就如此忙碌,分明是倦怠不愿归家?”
一旁的程将军难得见妻子气成这般,也帮腔说教程陵:“你既成了家,再不是从前孤家寡人一个,也该顾及一下贺珏,往后若是领命离京,一年半载都无法着家,借此机会小两口多相处会也好。”
程将军直接下令道:“五日后便由你陪着贺珏去看武试会,莫要再惹你母亲动气。”
父母双双上阵,程陵只得颔首恭敬应下:“儿子知道了。”而后说着好话迎合讨好母亲。
贺珏在一旁甚至未得机会发言,就被他们敲定五日后要去参观那场武会,分明是自己先拒绝,被骂推脱的反倒是程陵。
若他不说那话,最终自己就算想去也可以自行前往,贺珏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观他的神情,面如平湖,察觉不出有何异样。她终是继续咀嚼吞咽下口中食物,无奈接受这个万般不情愿的父母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