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城东的程家一路驶向城西的贺家,国公夫妇二人早早做好准备,虽不过三日,然贺珏头次离开秦沅身边这么久,听探消息的仆役转报,程府马车已在两条街外,秦沅非要拉着丈夫挪到府外等候。
远远见一车一马驰缓而来,及至众人跟前停下,程陵下马去将贺珏接下车,知道他是做样子给爹娘看,贺珏也顺势接受这份刻意,一松开他的手,就急急忙忙奔向国公夫人。
“阿娘——”
一把扑入国公夫人怀中,欢欣雀跃,全然不似路上的沉默寡言。
程陵跟在她身后上前行礼,贺国公比之程父要年长几岁,但因常居京中养尊处优,容貌看着要比程父年轻许多,和贺珏长得有几分相似。
国公一脸欣慰瞧着自家女儿女婿,两人郎才女貌,颇为赏心悦目,此前夫人说要同程家议亲,他尚且嫌弃程陵脾气冷硬,不会疼人,女儿娇生惯养的,嫁过去怕是要不自在。
可如今看程陵对女儿关怀备至,女儿亦满面容光,国公的态度不由得发生转变。
一行人入府中见礼用饭完毕,国公夫人拉着贺珏回自己院中关切叙话,国公则领着自家女婿到书房交流恰谈。
贺珏一路叽叽喳喳,讲述程家长辈待自己如何好,自己适应得如何快,这几日是如何开心。
她未提及程陵,秦沅心领神会,也不询问,觉得来日方长,两人有的是时间好好相处。
女儿眉眼间舒展不似作假,一如从前般爽朗活泼,知她开心,秦沅已心满意足。
反之程陵此处,虽说自幼便常出入贺府,却因性子冷硬刻板,国公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向来不喜程陵性子,两人一点不亲近。
又都是第一次做人家岳丈女婿,对各自新身份生疏,国公今日对他改观些许,想缓和干巴巴的气氛,主动询问军中事务,程陵斟酌着挑些不打紧的边角话应答,两人聊着半盏茶的功夫,话题竟莫名拐到他上司褚为山身上。
国公状似不经意提及褚将军为何久不成婚,程陵面色如常,心中却暗奇着,国公是文官,怎么对一介武将私事如此感兴趣。
贺珏离开母亲院中,神采奕奕往国公府西南边自己旧日居所去,一进院中,早早便候着的四五名年轻貌美小丫鬟,泪眼盈盈拥上来,前前后后堵着贺珏诉说相思之苦。
嘈嘈切切,听得贺珏头昏,笑着安慰众人一齐往屋中去。
这些人自小伴着贺珏长大,没跟着她嫁到程府,国公夫人便留她们继续在这院中,维护打扫贺珏的屋子,故这屋子一如贺珏在时,精致华美,药香幽幽。
贺珏一落座,登时揉肩的,捏腿的,端茶的,摇扇的,一股脑围上来,将阿愿挤到远处,阿愿也被这热闹触动,嘻嘻哈哈笑着,自顾自寻个地儿坐下吃点心。
屋内茶香弥漫,暖阳光晕铺陈开,一派融融。
一群女儿家就这样言笑晏晏嬉闹至茶凉香消。
贺靖赶往父亲书房时,两翁婿已没什么话题可讲,贺靖便带着程陵出去,两人相识多年,熟稔交流着近日情况,程陵话风一转,忽问他可知国公为何打探褚将军私事。
“这……”贺靖迟疑着,不太确定是否如自己猜想,亦是如实告知了解的情况,“应是与我们贺家不久前丧夫的一个姑妈有关吧?”
两人同行一段,及至贺珏院子附近,贺靖提醒道:“天色也不早了,顺道叫上雁雁准备回程吧。”
程陵瞧着天色,颔首应好
又行一段,身后急匆匆追上来个面红耳赤的仆役叫住贺靖,赶上人便道:“大少爷,绒姑娘她……”
“嗬”贺靖轻咳,仆役及时止住声,他转过身对程陵拘礼抱歉道:“逾之,我还有事,容我先行告退去处理。”
程陵不以为意,让他先行,贺靖指出一个方向,道:“沿此石路前行不过数百步即是雁雁的院子,你去叫上她,我过会儿到厅中寻你们。”
贺靖告辞,跟着赶来的仆役掉头往回走。
行了百步,果到贺珏院子,踏入院中时,贺珏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倚着秋千的木架子闭目安神。院中侍女们见是他来,紧张地上前行礼。
程陵问贺珏是何情况,侍女解释说小姐睡着了,贺珏从前在家中,逢天气舒适时常会在院中小憩。
程陵站在廊下望去,女子一袭浅色长衫恰好融进这满园青绿,神情安和,好似真在梦中,阿愿候在一旁,双臂一扬一挥,轻轻替入梦的女子驱散蚊虫。
见他干站着观望,疑心他可是要去叫醒贺珏。侍女们没接待过程陵,有些无所适从,问道:“姑爷可是来唤小姐,不如先进屋中喝口茶暂做歇息。”
几人暗示他等着贺珏醒来,无一人提及要去将她唤醒。想着她不过小憩,歇不了多久,耽误不了时辰,程陵也不反感,道:“我等着她罢。”
程陵观贺珏院中布置,与她跳脱娇蛮的性子大不相同,出于好奇,他便在她院中闲庭信步参观起来,她这里不见寻常人家院中的百花攒锦,一院绿意皆是珍贵草药,大半还是他不识得的药材,满院子药香和植物味道,想起母亲说她身上常年是草药味,应就是居所处种植药材的缘故。
待被侍女引进她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屋中布置装潢气派华贵,陈设摆件无一不是精工巧制,金玉琳琅,足见国公夫妇对这个女儿的偏宠看重,程陵向来知道贺珏被娇惯,亦是为这份重视所诧异。
程陵本在外间落座喝茶,视线瞥过室内那张夺目的紫檀雕花书案,案上整齐堆叠着几本崭新书籍,他视力极佳,被顶上那本书的奇怪书名吸引注意力。
程陵行至案边取过那本书,粗略翻看几眼,是个民间话本,故事写的是痴心女郎为爱奔走天涯,决心抛弃逼婚族人斩断姻亲的故事,底下垒起的几本也皆是一般风格。
“呵。”程陵轻笑出声,心想那人不会就在此得了灵感吧,真是幼稚好笑。
书案后的摆架上放着个半臂高的琉璃方樽,流光溢彩,引人注目。
程陵瞧着这琉璃方樽眼熟,想起自家似乎也有一个,心中却隐感异样,觉得不应该如此巧合。
“你在作甚?”
一道清喝,贺珏冷脸出现在门口,甫进门就见他举着自己那个琉璃方樽,冲上去劈手就夺,程陵略一愣神,东西已不在手中。
她从未挪动过此樽,未料到这东西颇重,一个不甚猛地从她手中摔下去,她忙下蹲去接,程陵也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接,他速度极快,赶在贺珏前面蹲下。
贺珏未料到他会蹲下,两人距离过近,她的额头猝而撞在程陵下颌处,本已接住方樽的程陵再次脱手,地面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琉璃樽厚重,落地并未摔碎,然顶上盖子被摔掉,樽中滚出无数浑圆的深色丸子,浓烈药香顿时扑鼻而来。
贺珏无声看着他,眼神冷冽得似要剜他一刀。
程陵也很尴尬,蹲下身要将方樽捡起,贺珏立即低身一把挥开他的手。
贺珏一边收捡药丸,一边冷言嘲讽道:“程小将军对贺家姑爷这个新身份接受地可真够快,把我的院子当成自己的,这般唐突地就进我房中动我东西?”
程陵想驳斥她,她如今不就正鸠占鹊巢占着他的床榻,又不好叫母亲知道两人分床,逼得他借口宿在军中。
转念又想起她离开亲人嫁入程家,往后自己的屋子亦是她的屋子,若说出此话反叫她觉得自己在借口驱赶她,故而及时止住声。
可被她怪腔别了一句,心中还是有气,沉思片刻,忽然开口:“贺珏,你可还记得,你十岁时打碎了我一个陶俑?”
贺珏在地上收拾忙碌的手一顿,程陵就知她是想起来了。
他又问:“你当时所说的赔礼,后面怎的没下文了?”
贺珏确实记得那桩旧事,差不多是七年前,她在府边玩耍时巧遇他和兄长,两人皆捧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木盒子,兄长从盒中取出一个陶俑要送她,贺珏得知这是兄长特意去城外的陶窑亲手雕刻,烧制而成,费了不少功夫。
贺珏央着兄长带自己去,她也想给爹娘分别烧制一个,天色不早,贺靖推脱改日再说,她不依,同兄长闹起来,不慎撞到程陵,他手中的木盒失手落地,贺珏赶紧道歉,弯腰要帮他去捡,程陵一把挥开她的手,正如方才贺珏对他一般。
盒中的陶俑碎裂成几块,兄长连忙给程陵赔礼问罪,贺珏也说要赔他一个,说着要陪他即刻回陶窑再去烧制一个。
程陵没接受,也没说话,只漠然看贺珏一眼,自行离开了。
兄长时常送她些稀奇玩意儿,贺珏不认为这算什么宝贵东西,当时兄长送的那个陶俑她已找不见了,也忘了是何种样子,然程琳那个冷漠的眼神,她至今清晰记着。
后来通过兄长得知,摔碎的陶俑是程陵特意为姚夫人亲手准备的生辰礼,她有心弥补,程陵没再给过她这个机会。
此后两人再碰面,程陵一如从前不搭理她,也不再提及此事,好似不曾有过矛盾。
贺珏自己却知道,从那以后,他愈发看自己不顺眼。以往程陵也不喜她,却因她是好友妹妹,起码还能保持表面客气,自那个陶俑碎掉后,却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贺珏知此事自己理亏,没想过他会再提及此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她慢悠悠收拾完散落的药丸,捧着琉璃樽缓缓站起身,见程陵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回话。
贺珏故作镇静,轻晃怀中方樽,道:“你此刻不也害我打坏如此宝贵的东西,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琉璃樽顶上的盖子设置了特殊的机窍,盖上后与樽身间严丝合缝,能隔绝空气,是个密闭的容器,贺珏特意拿来存储药丸,此刻盖子摔出个不小的裂缝,已没了密闭存储的作用。
她想借此和程陵扯清过往纠纷,这琉璃樽来历稀罕,是个番邦宝物,程陵害她摔坏此物,本该生气的贺珏心中却隐隐有些庆幸,若他日后再拿陶俑一事说道,她亦不必为此心虚。
程陵看着她怀中物件,似笑非笑道:“可你这琉璃樽,本就是我送于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