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后,钟筠舟才反应过来没来得及问上一句。
不过这也没什么,看了眼天空,月亮高高挂,天色确实不早了。
原来他太过投入为阿竹治病,都忘记了时辰。
这时,目光下晏廷文的身影走近,钟筠舟移下眼光,对上他一转不转的墨瞳。
晚风撩拨他天青色的衫袍,如湖水般荡漾着月色镀下的清辉。
那边奔月知趣地退走,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钟筠舟不知他要做什么,直挺挺地站着,颇有些呆呆的感觉。
直到他在离钟筠舟两步远的位置停顿,从袖中掏出了帕子,递给他:“擦擦。”
“哦,”钟筠舟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接下帕子摁在额头、脸颊,包括露出的曲颈。
他撩开不小心溜进领口中的长发,帕子转而贴在那侧敞出的莹润肌肤上,学子服色浅,仿佛要跟肌肤融为一体,化作银辉散去。
等把汗水擦得差不多,钟筠舟撩起眼,突然对上晏廷文的目光,就仿佛他刚才一直在盯着自己。
“那个,我记得你喜洁,你的帕子我一会替你扔了。”钟筠舟想起晏廷文喜洁的事来,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在关注那帕子,沾满了自己的汗水,大概他觉得挺脏的。
晏廷文没有否认,只是对他的话发起询问:“你如何知道我喜洁?”
这怎么说?难道说我为了和离,让你厌恶我,所以故意打听了你最讨厌的事。
不行不行,事情还没办成,不能过早暴露。
钟筠舟甩着帕子,故弄玄虚:“一看便知。”
生怕他再问,钟筠舟立刻岔开了话题:“对了,阿竹病了。”
“嗯,我知道。”
知道?他不是刚回来,哪里知道的?
钟筠舟迷迷糊糊的:“兽医不好请,所以我自作主张先给它医治了一下,你若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可以—”
“不必,”晏廷文打断他,斩钉截铁说,“我相信你。”
一时间,钟筠舟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血液沸腾了瞬息,从来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靠谱,课业不通,整日只知玩耍,不务正业。
这样的人说出医治的话,着实荒唐。
但晏廷文没有,专注的目光证实了他的话,他确实是相信的。
钟筠舟说不清楚这一刻的感觉,心底又酸又痒,就像是被凿开了道口子,掩藏得很好的情绪突然想要就此宣泄。
但他尚存理智,压制了这一切的冲动。
他打趣着跟晏廷文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偷听了我跟奔月说的话,奔月嘴上说着相信,可刚才看我的时候,就差把担心两字写脸上了。”
“眼下阿竹应该是没事了,只是后面还需要吃些药,回头去药堂抓一些送来就好了。”
这事到这里就算是彻底结束了,钟筠舟为了这事,晚饭还没吃,略感肚中空虚,刚说要去吃了饭。
跟前的晏廷文突然又开了口,声色比方才还要坚定。
“我说我相信,钟筠舟。”
这话带着钟筠舟思绪沉浮,一些往日的事飘了上来。
“迎熹,开开门,我是晏哥哥。你连我都不肯见吗?”少年的话音被泼天的雨声冲淡,晏廷文站在雨中,没有伞去遮,被浇了个透,雨水沿着他的背脊不停淌下。
“李氏的事我没办法,我现在还做不到。但你要相信我,我以后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不想她当你的母亲,她就绝对不会是。我答应你,你要相信我。”
“骗人!”门内传来尖叫一般的喊声,伴随着东西摔打的声音,“你们都在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骗我!做不到,还答应我。我不要见你,你走!”
晏廷文眼底的伤情透过雨幕,他走上前,掌心贴着紧闭的房门,喊声刺破雨幕,悲伤的余韵中带着不理解:“你不是说你最信任的人就是我吗?迎熹,我也是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我不该如此的。你开开门,你出来见见我啊……”
渐弱的话声在泼天大雨中支离破碎。
钟筠舟的心跟着哆嗦了下,抿了下唇瓣,慌了神似的就要快速离去:“我饿了,我要去吃饭。”
晏廷文没有拦他,目送着他走远,眼神追随着,直到再看不见。
阿竹的病由钟筠舟照料着,一日比一日情况转好,终于有一日恢复了往日精神,嘴里叫着“晏廷文!晏廷文!”。
钟筠舟忍不住一笑,这阿竹真是魔怔了,怎么就天天喊个不停,晏廷文也不嫌烦,就这么天天听着找虐受。
左右他管不着晏廷文,好容易解决了阿竹的事,钟筠舟心底的大石头卸落在地,晏廷文也尚未下朝,他便起了心思,决定趁这会有空去兽场看看。
这几日忙着阿竹的事,还要去国子监上课,他没时间联系兽场的管家,不知道那母虎是何状态。
坐着马车,黄昏的光刚开始漫上来,他就到了兽场。
他来得突然,没打招呼,兽场的看门人急急去通报,好一会儿,管家匆匆赶来,满头的大汗。
见到钟筠舟就吸了口气,叹道:“少爷来的时候真是不巧,眼下兽场发生了些事。”
“何事?”钟筠舟看他这样子,直觉他嘴里这事大概与那母虎有关。
管家深吸了口气:“那母虎今中午情况反常,在笼子里踱步不说,还总是喘热气,看起来很是焦躁。看守的人不敢接近,可没一会儿,那母虎竟开始吐血了!”
钟筠舟露出惊愕的表情:“那现在呢?”它肚子里还有只幼虎,若是死了,便是一尸两命。
管家飞快道:“兽医已在里面诊治,尚不知情势如何,少爷可随我一道去看。”
钟筠舟忙跟着他一道进去,刚到关虎的院子,一声虎啸贯耳,仿佛很痛苦般,很快声音弱下。
越靠近关虎的屋子,血腥气越是重。钟筠舟捂了鼻子,管家喊来人询问情况,他二人在一旁交谈,看脸色情况是不多好。
正这时,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里面出来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眼神搜寻着,触及到管家时亮了几分。
“母虎已经无力回天,可要直接剖腹取子?”
管家被问的一时有些懵,尚未有所反应,另有道声音做出决定。
“剖!不要再拖。”钟筠舟养过不少小兽,知晓野兽生子与妇人生子无甚区别,若是母死,子不出体,不过多时也会被闷死。
黄昏的光宛若张开嘴的兽,慢慢吞了上来,钟筠舟红衣披身,犹若浴血。
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里面传出喜悦的呼声。
“生了!”
钟筠舟释出口气,不知怎的,还真有种揪心的错觉。
他走进屋,浓郁的腥气扑鼻,呛得他直咳嗽,眼角都渗出了泪。
铁笼里母虎的尸体横陈,浑身都是血,已经没有了半丝生息。肚子被剖开,肠子什么的淌出来。
场面无比血腥,而离它不远的笼外,刚出生的幼虎蜷缩着身体,黄白条纹被血污弄得红一块白一块,它嘴里发出“呜呜”的弱鸣。
钟筠舟走近它,接生的兽医为他让开道,他在那个小生命的面前蹲下来,眼底有几分不可思议,眼角微微的红。
伸出手指碰了碰它弱小的身体,下一瞬,幼虎就像是感受了般,瑟缩着回以呜鸣。
钟筠舟心情有些奇怪,这一刻,涌出强烈的冲动,保护欲之类的窜上来,全凝成坚定的一个念头。
他要养大它。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钟筠舟自己都吓了一跳,养老虎在本朝几乎闻所未闻,这种凶猛嗜血的猛兽完全与“杀”绑定在一起,不然也不会被带到兽场,等供贵人们玩乐够了后,再杀之。
晚一步进屋的管家看着一地狼藉,颇为痛心疾首,只不过痛的是失去了赚钱的工具。
随后他看到蹲在地上的钟筠舟,踱过去问:“少爷想要它吗?”
自钟家少爷第一次来到斗兽场,便经常会买下战败的那只野兽。
管家先开始只以为是贵族子弟的奇怪癖好,只要给钱,他乐得如此。
只是后来次数多了,他对钟家少爷有些了解,又从旁人那里得知他在城外建了个兽园,才恍然大悟,这少爷是为了养着它们。
钟筠舟没有隐瞒,略略颔首:“对,我要它。”
不知为何,看到这些受伤的兽,钟筠舟总是不忍心。他常去斗兽场,并不完全是为了玩乐,他总是会买下那只受伤的孱弱的兽,把它送回兽园,给它一个舒心的环境。
野兽比人要真心,它们认定了钟筠舟,就绝不会背叛他,把信任全全交托,比人要好太多了。
黄昏残阳隐没,被黑暗吞噬,钟筠舟该到了回府的时候,不然就会挨罚。
上次他半夜偷跑出去,被晏廷文抓到,晏廷文就是找人看着他,根本没有机会再让他能翻墙出去,不仅如此,还听了许久冗长的家规,听得他耳朵都起茧了!
他吃了记性,也知道不该总是跟晏廷文对着干的道理,世子府是他做主,钟筠舟只要安分守己,平时想做什么就想做什么,就连花钱都不用像在钟府时那样受到管束。
这么想想,其实待在世子府也挺好的,比之前还逍遥快活呢!
就是晏廷文总是动不动过来考察功课,比授课的学正还要管得宽。除了这一点,其他的都挺好的,钟筠舟几声叹惋,突然觉得就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不行。
不过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死死摁下去。
“不行,我天生就是个约束不住的,就该游戏人间,我就得跟晏廷文和离才行!”
一回神,马车已经听到了府门外,他很快下了车,白纱般的月色爬上来,照亮了他身上沾着的血污,他还是穿着那身学子服,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换。
所以身上的血污就更加明显,甚至可以说是吓人。
钟筠舟皱眉瞧了眼,没放在心里,他想着幼虎的事,今日没时间再折腾,所以暂且先养在兽场,说好等他明天下学再去接。
想的入神,回院子的时候,钟筠舟甚至没发现逐玉没有在第一时间迎上来,整个院子都很寂静,他沉浸在刚才见到的母虎一事中,推开门,吱嘎的难听声响响彻晚夜。
他向内里走,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满室亮堂,犹若白昼。
外间的圆桌边正有个人坐着,面庞似覆着层寒霜似的,触一眼都冷得不行,漆色的瞳不起波澜,可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夜的宁静,叫人无端心悸。
接着他视线下移,从钟筠舟局促呆愣的面滑到胸前的血污,眸光陡然晃了下,仿佛被吓到了般。
他迅速起身,一阵东风似的刮至钟筠舟身边,抬起双手想触碰他,眼神转过刺眼的血污,却又不知该碰哪里,似乎怕会把他给碰碎了般。
语气微微颤抖:“谁伤的你?迎熹,你告诉我。”